【72】/晋江文学城首发
半年未见,再次相逢,沈玉娇与裴漪都瞧出对方身上那份不同。
三月底已可着单薄春衫,然沈玉娇尚在月子,不能受风,春衫外还套一件白底黄花绣金缎面对襟马甲,头戴金镶红玛瑙抹额,乌发挽起,斜插金钗,脸还是那样一张雪白娇丽的脸,眉眼间却闪动着一种母性的柔光,愈发温婉端庄。
裴漪心想,做了母亲的人,果然不一样。
沈玉娇也打量着面前的裴漪,与去岁那份内敛怯懦相比,眼前这俏生生的五娘子裴漪,言行举止,一颦一笑,落落大方,初显几分当家夫人的影子。
到底是在王氏身边调/教了半年。
王氏心气虽傲,但管理后宅、主持中馈、待人接物的本事毋庸置疑。
姑嫂俩坐在里间寒暄了一番,待到棣哥儿L醒了,奶娘将孩子抱过来。
“可算见到了。”
裴漪看到孩子,满眼欢喜:“我从家里出来时,阿嫂喜得麟儿L的消息正好送到家中,全家人都很欢喜呢。阿嫂,我能抱抱小侄子么?”
沈玉娇笑笑:“当然。”
奶娘将孩子递给裴漪,裴漪小心翼翼伸手,待看过孩子眉眼,直夸道:“长得跟菩萨座下小金童似的,真招人疼。”
棣哥儿L这个年纪也不怕人,谁抱他都不哭闹,不是睁着眼睛发呆,就是闭着眼睛睡觉,和他在娘胎里一样安静。
裴漪逗了番孩子,便还给奶娘,一双水润明眸望向沈玉娇,“阿嫂……”
见她这欲言又止,沈玉娇隐约猜到什么,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终是出了声:“这半年我与郎君不在府中,辛苦五妹妹代我们尽孝,侍奉婆母。她如今……身子可还好?”
裴漪见她主动提了,暗松口气,眉眼也舒展:“阿嫂客气了,能在伯母跟前尽孝,是我的福分。且伯母教我掌家习礼,我收获良多,哪谈得上辛苦。伯母她的身子还好,只是……”
她顿了顿,谨慎开口:“不怎么打得起精神,整个人恹恹的,我常看到她独坐榻边出神,想来是记挂着……阿兄阿嫂,还有小侄子。”
裴漪的立场,以及她跟在王氏身边半年的情分,沈玉娇理解她会帮王氏说话。
她更知这些话都是裴漪自己的意思,王氏那样高的心性,绝不可能会在自己面前透露半分失意颓态。
好心办错事的裴家五娘啊。
“四月便要放榜了,若你阿兄高中,看看到时是否有空回去一趟。”
沈玉娇搁下茶盏,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温声与裴漪道:“正好那会儿L我也出月子,能自个儿L照顾孩子,看顾府中。他尽可放心回乡,亲自将喜讯报于母亲。”
“阿嫂不带着棣哥儿L一同回么?”
“孩儿L还小,容易生病。”沈玉娇看了眼奶娘怀中的襁褓,道:“满周岁再看吧,那会儿L也可以记名了。”
孩子柔弱,哪
怕世家大族,锦衣玉食照顾着,也不是生一个就能活一个。往往都等到周岁以后立住了,才往族谱上记上一笔。周岁前没立住,族谱上并不会记载一个早夭婴孩的存在。
裴漪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羞窘垂下了眼:“阿嫂说的是。”
沈玉娇也不再与她说这些,转而聊起明日的婚仪。
裴漪也放松下来,羞答答地应着。
坐了一盏茶的时间,裴漪起身告退。
临走前,她随口提了句:“我带来的那些箱笼里,有十八箱是伯母送给你和阿兄的贺礼。秋婆子本要来院里给你请安,并呈交礼单,但阿兄说你尚在月子,不喜外人打扰,便代你收下了。”
十八箱贺礼……
沈玉娇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是送给她的。
不过是沾了棣哥儿L的光罢了。
王氏或许不是个好婆母,却是个深爱儿L子的母亲,一个出手大方的祖母。
“我知道了。”沈玉娇朝裴漪笑了笑:“明日不能送你出门,便提前在此祝你姻缘美满,与郎婿同心同德,白头到老。”
“借阿嫂吉言。”裴漪粉面羞红,袅袅婷婷回了个礼便退下。
傍晚时分,暮霭渐合,鹭鸶纷飞。
裴瑕安排好前院事务,便来到沈玉娇院中。
自那日早上,他在后院睡了一觉,当天夜里乔嬷嬷果然在沈玉娇耳边念叨了许久。
是以夫妻俩又照之前继续分房,但只要裴瑕在府中,晚膳都会来后院与沈玉娇一起用。
这日晚膳,夫妻俩交谈的话题无外乎裴漪的婚事。
既是裴王两家的婚事,自也绕不过王氏。
沈玉娇问起十八箱贺礼,裴瑕执筷的动作稍顿,将嘴里饭食慢慢嚼咽了,才掀起眼帘:“五娘与你说的?”
沈玉娇点头,回望他,半开玩笑般:“难道郎君打算藏私房钱?”
裴瑕失笑。
不过也就一瞬,便敛了笑,眸光沉静地着沈玉娇:“你尚在月子,不想让那些事影响你的心情。”
他知道母亲与妻子之间的隔阂无法消解,也不想去强迫她们任何一方,委曲求全,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虚假模样。
那种和气,毫无意义。
现下这样分隔两地,互不打扰,便是最好。
“我也没那么小的气量,连祖母给孙子送贺礼都不能容。”
沈玉娇抬起眼:“应当都是送给棣哥儿L的?”
裴瑕嗯了声:“长房的私产,她去岁便全部交割于我。此次送来的贺礼,都出自她的嫁妆。”
女子的嫁妆,是夫家都无法触及、完全由女子支配的一笔财产。
去年王氏交出对牌钥匙和主母印信,也不知是有意赌气,还是真的被裴瑕伤到心灰意冷,总之将裴家的资产交割得干干净净,一亩田、一间铺都未曾昧下。
后来那些资产账册都从裴瑕手中,到了沈玉娇手中。
王氏如今在洛阳旧邸住着(),日常吃喝用度走得是中公的账?()『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倘若要打赏下人、置办些衣衫首饰,则是用她的嫁妆。
虽不知琅琊王氏嫡女的嫁妆到底有多丰厚,但王氏一次送来十八台的贺礼,这份手笔,足见她对这个孙子的爱重。
“晚些我让人将礼单送来。”
裴瑕想起那份长长的礼单,除了常规的绫罗锦缎、珠宝首饰、古籍文玩,还有一箱子孩童的玩具,一半新的,一半是他幼时玩过的。
原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还留着,且保存得很好,又隔了这些年的时光,传给了他的孩子。
沈玉娇也感受到他这份长久的静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如今她也为人母,知道孩子对母亲而言,那是任何亲眷都无法代替的存在。
“待郎君高中,若有闲暇,便回去一趟吧。”
裴瑕看她。
“我与她,无缘做对亲如母女的婆媳。但你与她,是无法割断的亲母子。”
沈玉娇想了想,道:“且你携妻儿L仕居长安,独留寡母在老家,不利官声。逢年过节,你若快马加鞭回得勤一点,或能弥补一二?”
裴瑕闻言,清隽眉眼浮起一丝无奈浅笑:“玉娘还真是既大度,又半点不知疼人。”
沈玉娇:“啊?”
裴瑕:“长安洛阳来回跑,真当我是铁打的身子,不会劳累?”
沈玉娇被他含笑看来的目光瞧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嘴上咕哝:“那也是为了你的好名声嘛。”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王氏接来长安同住。但那样,无疑又叫玉娘陷入之前的窘境。
裴瑕也知她已在力所能及的宽容,为人夫婿,定也不能辜负她这份信任——
“明年再说吧。”
迎着沈玉娇错愕的目光,裴瑕面无波澜地往她碗里添了一块色泽晶莹的樱桃肉:“倘若她真心悔改,明年我带孩子去给她请安。”
倘若她执迷不悟,一个曾经为虎作伥险些害死孩子亲娘的妇人,又如何担得起孩子一声“祖母”?
裴守真出自王氏腹中,生来便欠了她。
裴静宁却并非王氏骨血,与玉娘一样,从不欠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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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裴府便热热闹闹忙碌起来。
沈玉娇院里的大多婢子也都支去帮忙了,她坐在屋里,虽看不到前头的热闹,但夏萤和秋露两婢子一个活泼一个年幼,都是爱凑热闹的,两人每隔一会儿L就满脸兴奋跑过来,与她说着前头的情况。
“五娘子的嫁衣真漂亮,金线绣的,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可好看了。”
“团扇也好看,上头绣的是并蒂莲开,攒着琉璃珠一起绣的,打眼一看像是莲花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的。”
“新郎官来了,一袭喜袍可俊了。嘻嘻,不过没有咱们郎君俊。”
“那当然啦,整个长安城都挑不出第二个比我们郎君……”
话到
() 嘴边,夏萤想到什么,陡然收住,小心翼翼拿眼去瞄榻边的娘子。
沈玉娇本来懒洋洋倚着枕头,边吃糕点边听热闹。夏萤骤然这么一停,她便是没多想,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偏了——
放眼长安,夏萤见过的能与裴瑕媲美的俊俏郎君,除了那恣意无状的谢无陵,还能有谁?
自那日他在院门外喊着要见她一面,已过去大半个月。
裴瑕将他从大理寺监狱里保出来,如今案子都结了,他应该已在回宁州的船上吧?
回了也好……
早点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于他,于她,都好。
夏萤也知自己多嘴,惹起娘子一些不该有的遐思,忙转过话茬,夸起裴漪今日的盛装:“五娘子可美呢,芙蓉面,柳叶眉,樱桃嘴。听说新姑爷来接亲,隔扇瞧了下,都快挪不开眼呢。”
沈玉娇的思绪拉了回来,却也不算完全拉回,因她由新郎官王焕闻,又想起一人——
被打发去庄子上的裴彤。
她还活着。起码在这门亲事结成前,她不能死。
不好听。
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