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浑浊沸腾的池面,她依稀能看到池下人殊死的挣扎。疼痛入骨,胜过以往任何一个时刻。
明憬怎么会觉得身体极致麻木以后,就不会再痛了呢?
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不痛。
只要疼痛足够多、足够重、足够深,再坚定的人,也可能堕落成魔。
高高在上的圣地弟子、首席之尊,曾经清明坦荡、明亮耀眼的惊世剑修,现在还不是只能匍匐着向她一个阶下囚低下头颅,折去所有的骄傲?
慕容炽挥着衣袖,眸光微顿,耳边响起明憬的话,心绪生出几分恍惚。
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堕魔。
这是明憬问她的话。
与其说问她,不如说扪心自问。
那是一个剑修最后的骄傲和……悬而待决的迟疑。
可是明憬自己也说过,世界上从来没有应不应该,只有看得到的结果。
堕魔啊!
慕容炽长叹一声,笑意淡去,眸里森森冷意不减。
明憬本来也只有堕魔这条路可以走。
她说要救她性命,缔结生死契约,就算做到。
再多余的便没有了。
她不可能折损修为抹除她的黑莲印。
而明憬体内缭绕的魔气和断掉的筋脉,世界之浩瀚无垠,就只有《古修罗诀》能解。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选择。
什么选择的自由,不过是她闲着无趣,说来玩玩的。
如果明憬相信,自然是她的不对。
慕容炽笑得凉薄,眸光掠过流光洞壁,弯着唇落在圆池里。
池面那截破碎的红影仍然在暗流涌动里浮浮沉沉,像是倒映水中的血色明月。
明亮,耀眼,惊艳,但是染血。
衬着池中人清绝孤寂。
许多年后,时间长河消没了很多痕迹,慕容炽心底那股毁天灭地的戾气和沉重惨痛到不堪言的过往都随着血腥杀戮渐淡。
她忘记这方曾经困锁住自由数千年的幽暗洞府,忘记那张冻结灵魂、湮灭情绪的寒玉冰床,也忘记某一日爬进洞府求救的少年剑修一身狼狈、低到尘埃。
唯独还清晰地记得这截血池沸腾上浮起的破碎红影。
象征着信仰的彻底崩塌、坠落、沉沦。
现在的淡然自若、极力促成和快意飞扬,构成后来心里的痛彻心扉、悔不当初,是泣血悲鸣也换不回来的问心无愧。
池下人不知池边人的想法和思绪,只感觉到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痛苦。
很痛。
明憬沉在池底,攥着拳睁开眼睛,漆黑眸底漾开血色,视线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紫雷木蕴含的雷电之力如惊涛骇浪,一波一波拍过来,裹挟着她的身体时而浮起池面,时而沉入底端。几度疼到昏厥,又被下一波痛苦生生拍醒。
荒魔气和古妖血都不是纯粹无垢的存在,甚至可称浊晦。
只有紫雷木,承天地自然而生长,生而蕴含雷电自然之力,镇恶除魔,是正道修士炼制灵器最绝佳的宝物。
修炼《古修罗诀》一定需要这截紫雷木,是因为堪堪入门的修罗身躯需要借正道恢宏的雷霆之力,彻底激发出魔道的气息。
使修罗气嵌入修者一身气血和骨髓,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入道。
至于其他天地灵物的助力,除却提供充足的灵气外,还因为《古修罗诀》是逆天道规则、夺生灵造化的魔道法诀。
逆了天道规则,修行大不易,所以需要这些承天地恩泽而生的灵物过来顶一顶,为明憬渡出一线生机。
这才是慕容炽说没有外界助力,她突破不到第一重的根本原因。
“嘶。”
明憬在池水猩沉里溢出一声痛呼,思绪渐渐模糊,再没有多余的心力想其他事情。
痛意如潮水奔涌。
曾经被人界界卫以长刃刺穿的伤口在池水灼热滚烫里渐渐又痒了起来,修罗气续接起来的筋脉颤抖着微微抽搐。
明憬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落到了血海地狱里。
可是她睁开眼睛,透过猩红得刺眼的池水,还是可以望见上方投下来的冷肃眸光。
眸很冷,可也很好看。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哪怕笑意不达眸底,也足以叫许多修道之人乱了道心。
可她毕竟已经不是修道者,也没有道心。
明憬笑得没心没肺,闭眸以消散的心神牵引体内魔气缠上池中溢开的雷电之力,唇边渗出的血迹与血池共融,不透露出半点痕迹。
身体恍若被一次次拆开重组。
明憬在一次次昏厥又被痛醒的循环里找到规律,终于能够打起精神运转魔气。
按照玉简的内容行气,看着那些残留的纯粹剑气彻底湮灭,取而代之以缭绕如墨的魔气,眉梢都染上魔道的颓败气息。
一息万年,之于明憬而言胜过一个世纪的漫长,她再次睁开眼睛,沸腾的血池已经归于平静,甚至池水大半干涸。
她不是浮于沸腾的血池中,而是坐在圆池里,露出的肌肤白皙、精致、血红,其下闪着淡淡幽光,晦暗不明,气息沉寂。
慕容炽就站在池边,居高临下望过来,眸光里流转着戏谑和玩味,甚至在明憬仰头看她时挑眉笑开,言随心念地赞了一句:“很美!”
雷电之力倾注、灵物之气消散,池水几近干涸。
明憬哪怕已经触到圆池最底端,池水涌动着也不过堪堪淹没她的胸口,露出的锁骨透着血腥红意,其上还停留着几滴溜溜打转的黏稠水滴。
池水猩红,可是慕容炽修为不知神秘强大到何种地步,自然一眼能够看穿。
透过那层沸腾的波澜,她能够轻易看见蒙于池水氤氲里,女子透明的肌肤和旖旎风光,是不着寸缕的风情。
这声“很美”的婉转话语里,自然调戏打趣的意味要胜过真心夸赞。
在她勾着尾音的撩拨里,先前还会害羞无措到乱了呼吸的明憬面无表情,迎着池上人直勾勾的眼神陡然立起身体。
手边飞起的水花溅了慕容炽一脸,然后慢条斯理捞起池边静放的一袭红衣。
抖开后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翻过圆池走到慕容炽身边,笑容隐约:“谢谢。”
“你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