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岛。
无谶一脚深一脚浅地奔跑在满是黑色符文的地面, 那些黑色符文顺着脚底爬上身体,越来越多,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似乎想把他拖入地下。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情,不过是像行尸走肉一般, 跌跌撞撞地往岛的边缘奔跑, 脑海里只有一个目标,他得尽快离开这儿!
死灭凶恶卦,八卦之中最为凶险的卦象。
卦象说了, 继续待在这儿,恐怕会死。
等他跑到岸边, 三两下爬上早早准备好的白云, 双脚一离开湖心岛的地面,身上的黑色符文倏地一扫而空。
白云托着他离去,湖心岛被推离出去, 扶桑树投下的阴影被远远抛在身后,天色骤亮。
皎洁透亮的月晖泼下来, 无谶的心突然静了。
他抬头望向万里银河的夜空,繁星点缀,天枢天玑、紫薇玉衡......每颗星辰的名字都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 刻在他心里。这是每一个卦辞界修士的必修课, 自占卜兴起, 自八卦运行, 卦辞界就在仰望星空, 试图窥探天道的秘密。
卦辞界八卦门、坤舆界天道院、疏狂界天枢阁......无论出自哪个界域, 每一个钻研世界运转、探索万生万物存在发展的宗门和道脉, 根源总是要回到“天”上,白日的青天,夜晚的星空。
碧湖波光粼粼,水面倒映着天上的万千繁星,亮点大片大片地生,又大片大片地落,随着涟漪荡漾开去,把本就广阔无垠的碧湖衬得越发大了。
除却飒飒的风声,连鱼儿跃出水面的水声都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一人。
无谶又陷入了无边的寂寞,懊悔和不甘的情绪重新浮上心头。
他真的做对了吗?或者说他真的算对了吗?卦象真是让他放弃?他没有错漏哪一步吧?
不确定的怀疑一下子涌上来,天问碑下两道光柱冲天之际,内心被怀疑挤占了大半,连呼吸的余地都没有。
他回过身,遥望着那两道光柱,他记得,是坤舆界的和光道友和天极界的那名筑基期修士。
倘若他没有放弃,此时是不是有三道?那里面,也有他的份儿。
视线往下划,他又看向天问碑的方向,重重叠叠的黑色符文挡住视线,无法看清那儿的场面。
他忍不住去想,她们在做什么?欢天喜地庆祝?按理来说,悟出秘密、成为万年来绝无仅有的参透天问碑的人,确实是一件不得不让人开心的事情。
但是,无谶一想到天问碑秘境内那股不详的预感,心脏就不住地打颤。他离答案只差一步,隔着一层薄薄的膜,他都能感受到真相的可怕。若是这样,完全参透秘密的她们怎么开心得起来?不会陷入可怕的深渊而无法自拔吗?
无谶疑惑起来,想问问那两人,心里竟然生出一股返回的冲动。他抚摸着龟壳,思考要不要卜一卦,试试要不要回去。
指尖按到龟壳表面尖锐粗糙的地方,龟壳的裂缝瞬间唤醒无谶。
卦象已经警示了他,他不该回去,甚至不该再掺和进去,一昧掺和,只会越陷越深,直到把自己关进不幸的囚笼。
就这么离开,又不甘心。
冲动和不甘的矛盾感几乎把无谶撕扯成两半,他不由得闭上眼睛,细细思考这件事情,剖析自己的内心,寻找最佳或者说折衷的解决办法。
下一刻,他猛然睁开眼睛。
什么叫折衷的解决办法?
他魔怔了不成!
卦象说的就是最佳的解决办法,只要按照卦象说的做就好了。卦辞界的修士这么做的,八卦门的师长前辈们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教育他的。他怎么能违背!
钻卦象的空子,从中取巧是邪修的做法!
也不要说什么折衷,与卦象讨价还价就是触犯禁忌的开始,有了第一次就有下一次,一步错、步步错,直到最后完全违背卦象。一旦开始第一步,就走上了邪修的道路,最终沦为邪修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卦应天道而生,卦象指了一条路,前程似锦或前路暗淡,都是天运的安排,是天道注定的事情。违反卦象,背离既定的道路,试图扭转乾坤的人,都是天道的叛徒,是卦辞界人人唾弃的邪修。
好险,差一点就踏上了邪修的路。
无谶拍拍胸脯,想要顺着思维说出这句话,话到嘴边,还是不甘心,最终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心里更懊恼了。
他还是想看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若他当时坚持下去,若他也参透了天问碑,那他是不是也能登上扶桑树,是不是也有了窥探【世界的终极】的资格?
就在这个时候,低沉的轻笑声冷不丁响起,吓得无谶猛然回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云已经飘过了碧湖,从扶桑树一岸抵达了另一岸。岸边坐落着一处简陋破旧的茅屋,那声音正是从屋顶传来。
一人闲适地躺在茅草铺满的顶上,一手枕着后脑勺,一手提着一壶酒,左脚翘在右脚上,姿势惬意得很。
这人微微偏头,爽飒的脸闯进明亮的月晖里,简陋破旧的茅屋顿时有了飘渺不羁的意境。
宁非天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眉毛一挑,笑道:“后悔了?”
没头没脑砸来这么一句,无谶没反应过来,“道友何意?”
宁非天也没解释,就这么笑着看他。
无谶顿了顿,不禁捏紧袖中的龟壳,出于面子他想否认,可又觉得这么撒谎骗不过对方,只会让自己更难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暴自弃地吐出一句话,“后悔了又如何?”
“后悔了,回去再悟一遍啊。”宁非天的语气理所当然。
无谶登时想了起来,疏狂界并没有规定参透天问碑的次数,一次两次,哪怕千次万次重新进入天问碑秘境,也是可以的。既然已经知道天问碑的两个问题,无法想出答案,进不进去都一样,这也是少有人坚持重复的原因。和郁等代表已经走到了最后,几乎度过秘境所有的时间,经历完所有的事件,该看的都看了,没看到的也没了第一次的机遇,解答不出最后的答案,进去了也没用。
可他不一样,他就差那么一点,只要重新回到当时的状态,重新回到当时的心境,就能突破那层薄薄的膜。
心又动了起来。
无谶还没深想,灼热的龟壳立即烫得他回了心。
他低头看去,龟壳表面裂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缝隙,其下燃起点点红光,就像血光一般,正巧昭示他的未来。自步入道途以来,龟壳还从 未毁成这般模样。
卦象在警示他,前方是深渊。
无谶沉沉地叹了口气,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把龟壳收回袖中。昨晚这一切,他又忍不住转身去看湖心岛。
越过倒映着星河的碧湖,穿过缥缈迷茫的白雾,湖心的孤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薄纱,突然间薄纱起了火,蓝色变成了红色,红色成了血色。在无谶眼里,孤岛成了深渊。
轰——
两束白光陡然竖起,拨开扶桑树重重叠叠的枝条,直冲云霄,仿佛一下子就捅进“天”里。
白光里各浮现两个黑点,一丈丈往上升去,赫然是和光同那筑基期修士。
无谶痴痴地看着,不由得抓紧袖中的龟壳。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不在这儿,在龟壳的里边,成了卦辞界邪修口中所说的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
滴、滴、滴,玉牌响了。
【若鹿:师兄!她做到了!和光道友真的悟出了天道碑!】
宁非天拿出玉牌一看,脸上的笑意愈深,嘴里喃喃道:“还真让她悟出来了。”手里动作没停,给若鹿回了四个字,【我看到了。】
无谶心里涩涩的,闷得慌。这时,他感觉宁非天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抿紧嘴唇,收拾好脸上的表情。
“若你想回去,我能送你一程。”
宁非天扬手一招,一朵白云瞬间飞了过来,围着无谶转了几圈,似乎催促他快点坐上去。
无谶瞥了一眼白云,又看向宁非天,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多谢道友的好意,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宁非天嗤笑一声,话语里带上了几分讽刺,“做好了决定?真的是你做的,不是那龟壳给你做的?”
说完,宁非天扫了一眼他的袖口,眼里的嘲弄越盛。
无谶心里生出一股被戳穿的羞愧,忍不住把龟壳往袖子里藏了藏,他觉得自己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越往里边躲得厉害了。
“你们这些算卦窥天的人都这样,神神叨叨的,口口声声说着窥探天道,多半都成了天道的奴隶,连点自己的心思都不敢生出。”
r /> 宁非天的评价着实刺耳,无谶心生不满,张嘴想要辩驳,又不知该说什么,这评价确实没错。
“上次那姓牧的也是,悟到一半,就差那么点,硬是打住,出来摇了一签,变得像你这般要死要活。”
姓牧的?
无谶心头一动,莫非是牧云亭?那名悟出【世界的终极】之后跳崖自杀的坤舆界修士?
无谶顿了顿,出声问道:“宁道友说的可是牧云亭?他不是参透了天问碑,登上了扶桑树么?”
“登是登上去了,不过他起初和你一样,也陷入了这般犹豫不决的困境。”宁非天的眼神落在他脸上,无谶却觉得对方没在看自己,而是透过他在看那已经死去的人。
无谶心头微动,斟酌地问道:“后来呢?他是怎么做的?”
与情于理,无谶与宁非天并不熟识,不过是同为界域的代表而有几面之缘,这般较为私密的聊天怎么都显得有些越界。此时,宁非天似乎心情不错,又或是陷入了对往日的怀念,话多了起来。
牧云亭参悟天问碑的经历,从宁非天嘴里娓娓道来。无谶静静地听着,仿佛一瞬间被拉回当年的湖心岛,亲眼见证了那一切。
据宁非天所说,一直以来他对天问碑、对【世界的终极】不怎么感兴趣。身为疏狂界修士,哪怕就住在湖心岛外围,也没有去参悟过天问碑。直到百年前,他被天枢阁的修士烦得受不了了,才去了一趟。
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参悟出来,万年来别说是疏狂界修士,诸天万界的英才汇聚于此,也没几个悟出来的。
那一趟,不过是去凑个热闹。
从各个界域赶来的修士也有百来个,无论他们在自个的界域是怎样天纵奇才,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在这么多令天下奇才铩羽而归的天问碑面前,都不过是普通的过客。宁非天事前没有多看那些人几眼,他从未想过那一趟能有人悟出天问碑。
三天三夜过去,宁非天渡过刻字的第一关,越过幽暗不见天日的井底,抵达魔域秘境,惨败在谈瀛洲手下。他几乎走在当时所有修士前面,还是想不透天问碑的第二问——你在哪儿
又撑了一日一夜,他打算放弃,天枢阁的任务,他也算有个交代了。他刚出天问碑秘境,堪堪睁开眼,旁边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直到这个时候,牧云亭才从这百来个修士之中脱颖而出。不然宁非天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修士,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同无谶一样,光柱升到半空,还没突破天际,陡然刹住,牧云亭猛地睁大眼睛,打住了这一切。
四周的修士都惊住了,一时之间忘了上前询问牧云亭,宁非天当时也脑子空白。他们眼睁睁看着牧云亭恭谨地双膝跪地,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签筒,上摇摇下摇摇。
木签掉出来,牧云亭脸色大变,收起签筒就要离开。
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牧云亭就一溜烟儿不见了,不知往哪个方向跑了。
出了这事,宁非天突然不想走了。围观的修士们也没闲着,一波爬起来去找牧云亭,一波不甘地重新回到天问碑秘境,剩下的一波热切地讨论起来。
牧云亭的身份、他在秘境内到底遭遇了什么、放弃的原因、那一签究竟是什么签......
宁非天坐在偏僻的角落,一边饮酒,一边听着,对事情了解了大半。
那是坤舆界的修士,出自天道院,通晓五行八卦,自金丹期起便穿梭于诸天万界游历,拜访各个历史遗迹,晓得的东西许是比常人多了不少。这样的人能够参透天问碑,或许也不是意外。
三日后,牧云亭回来了。他颓着肩膀,耷拉着一张脸,手里还攥着那根木签,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其他修士本来想问两句,见他这样,都不好上前。
宁非天不是那种心思纤细的人,提着两壶酒走了过去,一屁股坐牧云亭面前,扔给他一壶,自个儿留了一壶。
没扯七扯八,宁非天直入主题,问他为何放弃了,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牧云亭当时在想什么,面对一个陌生人,竟然全都说了出来,一句接一句,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听到这儿,无谶的心脏猛然跳动起来,砰砰砰,一下紧接着一下。他按耐不住了,忍不住询问牧云亭到底说了什么,牧云亭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走,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去。<b 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