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很亮又很暗(1 / 2)

“下午好, 诺埃尔教授。”

那位外表温和的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微微笑着与西列斯打着招呼。

这是1月30日, 周五的下午。

将近两周之前, 西列斯从多萝西娅那边问到布里奇斯家族的地址, 随后就写信给埃米尔,询问他是否想要试玩玩具商店的样品。在信中, 他谨慎地没有提及幽灵先生。

然而这封信直到不久前才得到回应, 并且, 写信过来的人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而非埃米尔。

信中, 奥尔登以一种十分温和但也不容置喙的态度邀请西列斯前去作客, 日期就定在1月30日的周五下午。

原本每周五下午, 西列斯都会与俱乐部的学生们聚会,不过这一周的活动恰巧是座谈会,并且是学生们提出的主题, 于是西列斯便决定让学生们自己探讨,等下一个周五的时候他来做一次总结。

于是这一天下午,他准时拜访了布里奇斯家。

不过,回信者是奥尔登,这一点也令西列斯感到了惊讶——难道奥尔登直接拆开了寄给埃米尔的信件?

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应该做的事情, 这让孩子毫无隐私。考虑到奥尔登隐藏于温和外表之下的某种顽固秉性, 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似乎也并不奇怪。

当然,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埃米尔在现实中总是没什么主见, 而到了梦境中, 反而积极主动得多。他作为年轻男孩的天性, 恐怕在家族中压抑许久。

也正是因为这样,西列斯对于这一次上门作客的谈话内容早有准备。奥尔登恐怕会警告他别把埃米尔带坏。恐怕也正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奥尔登才特地在信中让西列斯过来作客。

不过,西列斯的真实意图与玩具毫无关系。他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奥尔登。

西列斯同样考虑过是否有必要从阿道弗斯那边下手,但是由于多萝西娅的存在,阿道弗斯未必会完全坦诚,他可能会担心西列斯不小心让多萝西娅知道真相。

因此,从奥尔登这边进行试探是更加合适的选择。他们的关系更为陌生,也更适合谈及一些……同样陌生的话题。

尽管如此,西列斯还是带了一袋子的玩具给埃米尔。只不过,当谈话结束,不知道奥尔登是否会允许埃米尔玩这些玩具。

明天就将是玩具商店正式营业的日子。当然,位于地下黑市中的店铺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地运营了起来,而从商人兰米尔那边定制的广告卡早已经发遍全城了。

西列斯十分好奇,明天是否会有,又能有多少订单发向他们的预订地址:东城和西城各有一个预订的地址,满足不同客户的需要。

这些事情,西列斯都交给了那三位女士去处理,毕竟他明天没什么时间关注玩具商店的事情——明天他将在拉米法大学和历史学会两地奔波,恐怕得等到晚上才有空去西城。

拉米法大学的年终会议和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他已经能想见那是多么麻烦和令人头痛的事情了。

在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上,他说不定还能碰见乔纳森·布莱恩特。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试探机会,特别是,如果他能在今天与奥尔登的对话中有所收获的话。

这么想着,西列斯便同样微微笑着,与奥尔登打了一声招呼:“下午好,布里奇斯先生。”

他们在会客厅面对面坐下。房间外,埃米尔探头进来。一个女人遥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埃米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开了。

奥尔登主动解释说:“那是埃米尔的母亲,我的女儿。”他顿了顿,“一个不怎么令人省心的女儿。”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感觉自己应该不用和这位老画家探讨女儿和外孙的教育方法。

……事实上,他对于教育孩子这事儿也没有那么擅长,只是在地球的互联网上有意无意地收获了一些知识。原先在地球的时候,他甚至没打算结婚生子,当然不会了解儿童教育方面的知识。

只是作为一名小说家,什么领域的知识都略懂一二,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他便说:“在那位女士的丈夫离开之后,您这儿自然是她的避风港。”

这话倒是令奥尔登的脸色更加温和了一些。他叹息着说:“或许是这样吧。也或许,我更希望她能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作为她的父亲,我总是如此希望。”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不自在,不过他没有将这种感觉表现出来。他静静地聆听着奥尔登的一些想法,同时也观察着目前所在的这间会客厅。

与格兰特家族的会客厅有些类似。实际上,这两个家族的宅邸间隔也并不算远,很符合奥尔登与阿道弗斯的友人关系。相似的落地窗外,同样是那枯竭衰败的冬景。

“……让您听了这么多抱怨的话,真是不好意思。”奥尔登低声说,“不过,平常时候也没什么人听我讲这些话。您知道,家庭、教育、后辈,这都是因人而异的。”

西列斯心中一动,便顺着这个话题说:“的确如此。布里奇斯先生,我曾经听闻,由于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拥有‘繁育’的力量,祂的信徒曾经也较为关注家庭教育的事情。”

奥尔登面露异色,他不禁说:“真是这样吗?这有些稀奇,并且也十分实用。如果如今的旧神追随者也有着曾经那些信徒的虔诚与忠实就好了。”

“如今的旧神追随者的确不怎么无害。”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我甚至听闻了一些发生在医院里的事情,关于一些年轻的孩子。要知道,那可是医院。”

奥尔登僵坐在那儿,表情也一瞬间显得格外难看。

隔了片刻,他终于掩饰住自己的异样。他咳了一声,然后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我……我能明白您的意思。那毕竟是……毕竟是医院。人们总是信任医院。”

“医院总是上演着生与死。”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而这也是他的真实情绪,“或许,生与死的信徒也会将那儿看作是无比重要的地方。”

奥尔登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以一种近乎困惑的目光望着西列斯,有些犹豫地问:“诺埃尔教授……您……您知道多少?您是不是调查出了一些什么?”

西列斯顿了顿。

在真的开口之前,他用判定为自己做了个保险。毕竟,这一次的对话很有可能关乎无数稚嫩的生命。

他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社交技巧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社交技巧判定。】

【社交技巧:45/……】

西列斯在面前跳出来的数字中选择了10。

br /> 【社交技巧:45/10,成功。】

【一位年迈的、固执己见的绅士,面对一位年轻的、颇有远见的教授。他想必正在思考,是否有必要将一些信息告诉你,但是,他的犹豫本身就已经象征了他的动摇。世界发生了改变,他意识到。】

西列斯说:“我想,既然您这么说,那么就意味着,您恐怕也了解达尔文医院的事情。”

当西列斯说出“达尔文医院”这五个字的时候,奥尔登的面孔抽动了一下。他仿佛惊愕万分,又仿佛意料之中。那种截然相反的表情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扭曲。

西列斯有点儿警惕地握住了口袋里的钢笔。不得不如此做,在此前的战斗训练中,琴多总算是让西列斯培养出了几分战斗的本能。

过了一会儿,奥尔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跟西列斯说话,而是叫来了一位仆人。

他仍旧温和地说:“这个袋子里就是您带给埃米尔的玩具,是吗?”

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为温和。真正意义上的温和,应该说。

西列斯不太确定他的态度转变是因为什么,不过他还是冷静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顿了顿,又说,“希望埃米尔会喜欢。”

奥尔登也没有多问什么,他让仆人把那个袋子送到埃米尔那里。在仆人离开之后,他用手端起了热茶,接连喝了好几口。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手正在颤抖,而那是他握画笔的手,本应该十分稳当。

会客厅里沉默保持了许久。

最后,是奥尔登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说:“我是一名画家,如您所见。”

西列斯谨慎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奥尔登说:“我今年67岁。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学画画,上了城内知名的美术学院,三十多岁卖出了第一幅画,之后慢慢成名。

“我在美术学院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六十岁的时候退休。现在,距离那个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我也逐渐衰老,如同我的父亲一样。”

西列斯对于奥尔登即将说出的话语突然有了心理准备,这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松了一口气。他望向这位年迈的画家,目光十分平静。

而奥尔登反而在那样的目光中颤抖了起来。

“……其实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诺埃尔教授,或许您早就知道,我的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话……您早 就有所料想,是不是?”奥尔登声音低沉而颤颤巍巍。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他说:“是的,布里奇斯先生。由于种种原因,我猜测到了你们可能的……真正的信仰。”

奥尔登怔在那儿,随后他苦笑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表情随后也变得好看了一些。他说:“当我瞧见您写给埃米尔的那封信的时候,我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想要给埃米尔玩具。

“可是,当我告诉埃米尔,他不能玩玩具,也不能让您过来的时候,他……我该怎么说,他眼神中的光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认为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可对于他来说,那却绝不仅仅只是玩具。那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我当了一辈子的画家,从年轻到年老。现在我快要死了,我还是一名画家。我踏上这条道路是因为家族的传统,可是……可是,我的父亲却说,我们并非信仰阿特金亚。

“我们家族以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来掩盖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因为阿特金亚的信徒更为无害,因为撒迪厄斯的信徒显得危险。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有了怀疑——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画家。因为家族虚假的信仰?因为死亡终究不可避免地袭来?

“我这么怀疑,始终无法避免这样的怀疑。可是,我却仍旧让我的后辈们踏上同样的怀疑的道路。我仍旧强迫埃米尔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而早晚有一天,等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也得告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告诉他们,这是因为那虚假的、伪造的信仰。我们信仰的其实是撒迪厄斯……而他们也将在那个时候迎来观念的破灭。

“这是好事吗?这是坏事吗?又或者,我们只能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虚伪信仰之中生存吗?”

他低声喃喃。这些事情恐怕在他的心中早已经发酵许久,现在,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在向西列斯诉说着这些过去。

而西列斯也始终默然听着。

他从奥尔登的话语中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

布里奇斯家族、格兰特家族,或许还要加上卡尔弗利家族,他们都是追寻着最初撒迪厄斯的信仰。他们努力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价值,从而让与他们生命对等的死亡也产生一些价值。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他们选择了隐藏自己的信仰。

这可能与当时的情况有所关联。沉默纪晚期局势混乱,而撒迪厄斯的信徒本身也产生了分裂,更有立场不明但绝对站在死亡信徒对立面的生命信徒存在。

因此,他们以阿特金亚信徒这个较为无害的身份隐藏着自己。

……当然,西列斯认为,很难说在雾中纪的四百年间,这种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是否弄假成真。

毕竟,从刚才奥尔登的话语中,当他得知家族真正的信仰其实是撒迪厄斯的时候,他其实颇有一种观念破灭的感觉。

家族的信仰,与个人的信仰。难道因为家族真正的信仰是撒迪厄斯,所以在知道这一点之后,家族的后辈也必须改信撒迪厄斯吗?

西列斯认为这是一种过于理所当然的强硬措施。不过,这个世界,特别是这个世界的上层阶级,他们似乎仍旧十分看重血脉与家族的传承。

此外,奥尔登的坦诚也超乎了西列斯的预期。他以为他还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与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老人来回试探,最后才能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或许是那个判定的帮助?

也或许,是这个寒冷的冬日以及友人的离世,让奥尔登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年份了。他可能也已经到了他父亲向他坦白时候的那个年纪。

无论这名老画家是怎么想的,对于西列斯来说,他这样的态度总归是一件好事。

在说完了那一长段话之后,奥尔登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当他回过神,他露出一个苍老而疲惫的笑容。

他开了个玩笑,让自己尽力摆脱这种状态:“今天邀请您来,我可不是想要和您聊这种讨人厌的话题的。”

br />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生活总是出其不意。”

“命运总是反复无常。”奥尔登低声说,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那么,我想,您真正想要聊的话题是……乔纳森·布莱恩特。”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乔纳森·布莱恩特。公国的财政大臣、历史学会的长老、地下帮派的幕后资助者、达尔文医院的创办人,以及,一场令人胆寒的人体实验项目的发起人。

但是,在这里,他们首先谈及的是乔纳森·布莱恩特那个更加不为人知的身份——死亡的信徒。

“他比我们更加……”奥尔登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看重‘生’。生命的价值,我是说。他尽可能让自己成为大人物,在各个领域都横插一脚,让自己广为人知。

“金钱、权势、力量、德行,他让自己什么都努力去得到、去占有,为他那辉煌的人生履历再添一笔、再添一笔……添上无数笔,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到撒迪厄斯了。”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并且注意到奥尔登在提及那位死亡与灾厄之神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称呼为“撒迪厄斯”,而不是更为贴切的“吾神”。

……这或许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其信仰的本质。那只是家族的“任务”,而很难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信仰”。

“但是……”奥尔登突然犹豫了一下,“但是……但是有时候,事情可能会本末倒置。”

西列斯便说:“他反而开始贪恋生的温暖了。”

奥尔登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慢慢叹了一口气。他沉默片刻之后,才说:“是的……是的。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也得承认,我实际上也是贪生怕死的。

“只不过,乔纳森是个更加疯狂、偏执的人。他把自己对于生的留恋,认定为撒迪厄斯给予他的启示;他认为,是神明在无形之中催化了他对于生命的渴望。”

西列斯听着,却骤然感到了一丝可笑。

他想,神明知道自己在无形中成为了罪魁祸首吗?

“……这就是达尔文医院的成因吗?”西列斯问。

“不,不能这么说。”奥尔登摇了摇头,“起码在一开始,达尔文医院只是为了……做些慈善、赚些钱……仅此而已。

“您可能知道,西城的达尔文医院开设于十四年前,东城的达尔文医院则更早一些。十四年前……总之,那个时候,乔纳森似乎有意往西城铺设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一点西列斯十分清楚。他同时也意识到,奥尔登似乎也对十四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不过那并非是现在这场谈话的重心。

“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改变。”西列斯说,“从三年之前。那个时候乔纳森遇到了什么事?”

奥尔登惊讶地望着西列斯,最后摇了摇头,说:“诺埃尔教授,您真是令人惊叹。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是的,三年之前,情况发生了改变。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和乔纳森聊过。我只知道,三年之前,他遭遇了一场重病,在那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性格也变得越发偏激固执,任何人的劝说都无法奏效。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至少在我听闻中,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进行一些不怎么……不怎么体面的研究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转而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是怎么联系上乔纳森·布莱恩特的?”

“旧神追随者……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旧神追随者。所以,我们拥有一个组织……更应该说,家族联盟。”说到这里,奥尔登甚至忍不住摇了摇头。

隔了片刻,他才继续说:“我今天乐意告诉您这么多,一是因为您是西娅的导师,我认为您是值得信任的;二是因为您让我意识到我的教育方式存在某些问题。

“第三则是因为,我所在的家族联盟,实际上也是您无法涉及的。我猜测到您正在调查什么,而那……尽管我无力阻止,但是我也希望有人来阻止。这或许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总之,那是康斯特公国内部,存有撒迪厄斯信仰的相关家族的聚会。只有在上一任族长死去,了解到家族信仰真相的族长才可以继任相关的联盟席位。

“我们会定期举办一次聚会,短则一周,长则半年。参加聚会的人都已经白发苍苍,所以我们的话题也总是那些……总是老年人的话题。

r /> “在那里,我了解到了乔纳森的情况。他也……向我们给出了一些忠告。”

说到这里,奥尔登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什么忠告?”西列斯不禁问。

“……不要让家族的后辈接触来路不明的物品。”奥尔登的语气变得十分复杂,“那不仅仅是……我是说,不仅仅是失控的时轨那么简单。

“据我所知,有不少快要死了的人也加入到了那 个复杂而庞大的计划之中,那个……”

他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

西列斯反而在这个时候接话说:“那个复生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