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在聚光灯下流泪和收获同情与感动,不是所有人都想被当成一个故事里的主角,在纪录片浓墨背景前被灯光打亮自己的脸和眼睛,让自己的故事被别人含在嘴里像甘蔗一样吸吮出看八卦的香甜。
乌尔里克此刻也好厌恶工作,她有时觉得自己在因为心软和试图保留底线被惩罚——如果是她先拿卡尔的家庭来宣传,现在情况早就两级反转,还轮得到对手做这种下三滥的文章。
只有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才配得上赢吗?不愿意的人就是软弱吗,活该被泼脏水,活该输,最后活该被羞辱吗?
但她很快再次冷静下来,不想让自己沉浸到失败主义的赌气里。不管这个事会如何影响金球奖的结果,她现在都得尽快替卡尔做好舆情处理,这是她身为经纪人的职责。
也许是最近公关的事太多了,一会儿是在法国大战媒体,一会儿是街头和老友吵架,对处理舆论本身乌尔里克思路快到都快条件反射了,坐这儿听这些人半天扯不出一个好点子的功夫,她一边监督他们,一边和公关团队发了八百条短信。
因为事先也想过如果拿可怜的莉拉做文章,该如何做,她甚至能模糊料想出一两天后舆论和球迷的心思会如何大逆转,连他们发在社媒上的话和emoji表情都能想象到。
但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这种提不起源自于她对卡尔的深刻担忧。
卡尔在酒店的房间里待着。考虑到舆情凶猛令人猝不及防,为了防止生出什么事,勒夫让他今天可以不参加训练。
而别人当然是不可以的,所以他们都被驱赶到训练场上去了。
虽然这会让卡尔显得像真的犯了事,但因为不用应付队友,卡尔反而很感激。
不管勒夫的出发点够不够尽善尽美,卡尔现在需要的确实是独处的空间和时间。他原本也应该参加这场会议,但他现在只是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他收到了乌尔里克的短信,生怕对方马上就给他发“卡尔,你需要自己出面回应这个事”——
而他根本无力写稿子,读稿子,坐到镜头前,拍上那么两三个小时,然后精疲力竭地和无数利益相关方通话、交流,安抚他们的情绪,自证自己的清白,不安地希望他们没有对自己产生根深蒂固的误会和厌恶,他做不到。
所以他把私人联系方式都设置成了自动回复免打扰,然后抱着自己的腿躲在这儿。
卡尔知道自己只是在躲避,而他到达了巅峰的无力感让他更难过了,他恍恍惚惚里觉得自己回到了十来岁在沙发上抱着腿听父母吵架的凌晨,回到巴拉克和他说我后悔了的下午,回到欧冠决赛场上被人一脚踹得失去神志的夜晚,回到跪在教堂里看着莉拉棺椁的上午,回到所有他像陷入了僵直,一动也动不了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打开门去面对这件事,处理好它,他知道。其实从看心理医生开始,他情况有稍微变好一点点的。虽然中间有波折,但他确实和朋友们重修旧好了,更重要的是他能体会到一点点“在我努力后有好事发生”的积极情绪,可现在命运又来扇他耳光了。
卡尔也想,是命运吗?还是他自己造成了一切的一切呢。也许麻烦事和不幸也同样降临到别人头上,而他们能快速去解决,而他只是像这样坐着,从十岁坐到三十岁。永远一副受害者姿态一筹莫展地看着他生命里出现的坏事,没有一件有力解决。
他需要动起来,但却推不动自己的身体,他甚至没法去上个厕所或给自己倒一杯水。他还想着应当给心理医生打一个电话,就像心脏病发的人拨通120一样。可心脏病患者不会思考医生会如何看待自己,卡尔却会,卡尔一想到别人可能没有足够的爱心/能力去帮助他,想到自己对他人来说是个麻烦,就会立刻放弃求助的念头。
这样的时刻,他只能举起钱包,从里面拿出折叠好的纸张。
他不敢把眼泪落到上面,害怕弄糊本来就已经有点褪色的笔触。透过门廊的射线灯蔓延过来的一点暗淡光线,卡尔含着泪看着它,一大一小两只兔子高兴地把头靠在一起,一个上面写着卡尔,另一个上面写着莉拉。
反面的字浮在画面中,卡尔不用翻过去看也知道是什么,十几岁的莉拉歪歪扭扭地写着:“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一起面对一切,因为你是我最心爱的哥哥”。
她当时已经快握不住笔了,只能像划一样在纸张背面划出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