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 季宴就带着季央与季瑶出来逛灯会,一路从巷口热闹到了巷尾,吆喝叫卖的, 猜灯谜的, 一片望去都是乌央央的人。
季宴与两人比谁猜出的字谜多,你追我赶打了个平手,到了最后一题上,季央拿着那张写着谜面的纸,思索许久也没能解出来, 用手肘推了推季宴的胳膊,“季解元就告诉我一下吧。”
季瑶也扯着他的袖子摇,“阿兄就说一个吧。”
季宴环抱着手臂,原本不想理, 奈何被缠得没了办法, “说好了看谁猜的多, 你们两个对我一个,还要叫我让?”
季宴嘴上说着抱怨的话, 手已经自然的接过了纸条,用解的字谜换了糖人给了她们一人一个。
“还要去哪里?”季宴问说。
季央难得玩这些孩子的东西,糖人拿到手里笑得眉眼弯弯, “再去前面看看吧。”
“走吧。”季宴对季瑶道:“牵紧你长姐, 省得她又走散了。”
季瑶认真点头,一手拿着糖人,一手牵紧季央。
季央面颊一红,嗔了他一眼, “哥!”
季瑶比她还小, 哪有反过来管着她的道理。
“还说不得了。”季宴笑道:“你幼时走丢那回, 你还记得吗,也是中秋,急得李嬷嬷都快哭瞎了。”
季央其实早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季宴每逢中秋就要把这事拿出来说一遍。
“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
听着季央的小声嘀咕,季宴笑得畅怀。
长街上人挤人,季央几乎是被推着在走,肩头被对面走来的人猛得一撞,吃痛之下,手里的糖人随之掉在了地上。
季央弯腰去捡,只捡起了一根棍子,糖块已经摔碎。
“姑娘没事吧?”
顶头传来男子的告谦声。
季央还在可惜摔碎的糖人,头也不抬就道了句:“没事。”
“怎么了?”季宴听到动静,返身走到季央身边,皱着眉头去看那不长眼的人。
来人一袭锦袍,贵气迫人,而他身后则跟着两个护卫装扮的随从。
季宴认出是谁,神色一凛,拱手道:“六皇子。”
季央将目光从木管棍上移开,对上的是一双直白,赤、裸,带着审视的眼睛。
刚才撞到她的竟然六皇子楚湛,季央垂下眼,跟着季宴行礼,“见过六皇子。”
季瑶也乖巧的行礼。
楚湛看着她发上轻轻晃动的珠钗,舌尖抵着牙肉轻刮,光是这婷婷袅袅站着的样子,都能让人心痒。
他笑看着季央,虚抬手道:“不必多礼。”
暗幽如沉潭的视线,从那一掌可握的腰身上流连而过,随即看向季宴,道:“你是季庭章的儿子。”
“正是。”季宴如何能想到这么不凑巧,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六皇子。
见他看着季央,季宴道:“这是家妹,季央与季瑶。”
“原来是二位季小姐。”楚湛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弄坏你的糖人,实在抱歉。”
“六皇子折煞小女了。”季央垂着眼眸道:“一个糖人罢了,不打紧的。”
她上辈子和楚湛并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在叶青玄布的棋局里,他是最早被吃的。
这么一想,她起初见到楚湛时绷起的心放松下来。
季宴道:“想必六皇子还有要事在身,我们就不打扰了。”
楚湛颔首一笑,与三人交身而过。
经过季央身侧的时候,他步子微顿,既而才接着朝前走去。
季央牵着季瑶走走瞧瞧,季瑶见什么都喜欢,看到河边有人在放花灯就拉着季央去看。
水面上的花灯随着水波飘远,季央跟着抬起目光,视线落在对岸,被牢牢捉住。
那身着白衣,发束玉冠的人不正是裴知衍。
看着他转身淹没入人群,季央来不及多想,弯要对季瑶说了两句话便追了上去。
季宴走在前头,感觉手里被塞进了一只软噗噗的小手,回过头去,就见季瑶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而季央已经不知所踪了。
“你长姐呢?”季宴四处查看。
季瑶把季央的交待认真讲了出来,“长姐说她遇见了熟人,晚些自己回府,让我跟紧阿兄。”
有什么熟人是不能跟他说的,要偷偷摸摸的走?不用说,一定又是裴知衍。
季宴气得肝火都起来了,这人山人海的,难保她不会又走丢了。
季央紧紧追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艰难的挤在人群中,长街另一头游灯的花车推了出来,所有人都往那里赶去,等季央好不容易挤出来,哪里还有裴知衍的影子。
她揉揉被挤痛的手臂,失落的往回走。
“季央。”
淡淡的一声,自身后响起。
季央低垂的眼眸亮了起来,她转过身望像站在街角处的那人,一时间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
季央提着裙子几步跑到裴知衍跟前,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
浅浅的酒气掩盖去了他往日身上沉水香,浸着水色的眼眸微微挑着,似醉非醉的勾在她身上,仔细望进去,就能看到他眼底像是什么情绪,正岌岌可危的要溃塌倾泻出来。
季央想要再看仔细些的时候,那抹情绪已经收的干干净净。
她问道:“世子也是来逛灯会的?”
裴知衍微一点头,说话的语调比平常更缓慢,“你怎么是一个人?”
季央眨了下眼睛,信口拈来,“我与哥哥走散了。”
细柔的柳眉无助的颦起,舌尖抵了抵贝齿,试探着问:“世子能送我回去吗?”
“走吧。”裴知衍颔首,示意她跟上。
季央没想到他这次竟然这么好说话,翘着嘴角就跟了上去。
她的小心思很明显,每一步都踩的那么刚好,让裴知衍的影子可以斜斜的叠在她的影子之上。
裴知衍似乎也配合她的节奏,步子跨的很慢。
高义挥动马鞭,让马车朝着与季府相背的方向而去。
马车内,不断的是季央柔柔的声音在说话,偶尔也会传来裴知衍一两声轻淡的回应。
季央问:“世子可是喝酒了?”
她看到裴知衍上挑的眼尾透着不自然的红,在逼仄的马车内,他身上的酒气也越发明显。
裴知衍微笑着承认,“是喝了一点。”
所以,那些往日能压制住的,有些压不住了……
矮几上放着香炉,裴知衍慢条斯理的点了一小截香扔进香炉。
温沉的香气立刻弥散在马车内,窜入鼻端。
不知为何季央觉得有些倦了,困意来的又凶又急 ,还想说什么好像都变得费力,她抬了抬手,最终无力的垂落。
裴知衍像是早有所料,在她歪着身子倒下来的那刻,抬手稳稳当当的搂住她,让她跌在自己怀里。
玉指屈起,抚慰般的贴着她的脸颊轻抚。同时,他若无其事的拨开香炉盖,压灭熏香。
裴知衍眼睫微抬,眼底的湿润彻底印透出来,潋滟生辉,犹带着迷离,儒雅的气质荡然无存。
他收紧手臂贴着季央极软的耳朵轻喃,“央央。”
所有的矜贵自持,尽数抛却。
裴知衍依旧微笑着,“品行高洁……这样还是么?”
若她知晓,从初见便是在他算计之内,她会有的只会是惶恐罢。
裴知衍扣着她的腰将她用力压进怀里,用自己的气息将她缠绕包裹起来。
她一次次靠近的时候,裴知衍只觉得自己如同置身烧红的烙铁,挣扎、煎熬。
“这样的我,你还敢说喜欢吗?”
“即便你说了,我也不敢信。”他自问自答,眼中皆是醉意,厮磨寻到季央的唇,将呢喃的话语送入她的唇缝,“央央,我怕了。”
被压制的记忆,疯涌了上来,那些痛楚和妄想,无一不是在嘲笑他此刻的所作所为。
裴知衍望向怀里阖紧眼眸,毫无所觉得小姑娘,他曾无数次起过要将她摧毁的念头。
可她有什么错,错的是上辈子无论如何也不爱他的那个季央。
他撬开怀中玉人的唇瓣,细细缠磨着每一寸软肉,可无论再怎么用力,也难以疏解他心头的苦痛。
裴知衍蓦然用牙齿咬住她的嘴唇,细狭的凤眸里,恨意与不舍半掺。
最终他也只是松了力道,埋首在季央的颈间,艰难道:“就这样吧。”
他想过或许这辈子他们可以重来,他可以接受季央喜欢的只是他伪装出来的样子,他甚至可以装一辈子……可他不能忍受即便将人抱在怀里,却还是要无时无刻的防范,这会不会又一场算计和背叛。
“央央,我信不了你了。”
他已经拖得太久了,越是如此下去,他便越是不能松手,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
“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怀中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他也不需要她回应。
裴知衍落吻在她的眉眼,耳根,缱绻到极尽温柔,却也决绝。
他闭上眼,有湿润的晶莹从眼尾渗出。
*
季央是被吹来的凉风给惊醒的,她怔懵看着已经快燃尽的烛火,她怎么睡着了?
马车停在路边,已经不见裴知衍的身影,周遭也都是静悄悄的沉寂,只剩空气里还浅浅萦绕着没有完全消散去的淡雅气息。
季央心里一慌,掀起布帘就往外走。
一直守在外面的高义凛了神色上前,“季小姐。”
见到高义在,季央才安下心,她看向四周问道:“世子呢?”
高义道:“小姐一直没醒,世子已经走了。”
走了?季央默不作声垂下眼眸,心中万分懊恼,她怎么就能睡着了。
高义此刻心里也是万分复杂,他实在捉摸不透世子究竟是怎么想的,要是喜欢,往回一娶不就是了,要不喜欢……高义摇头否决了自己。
要是不喜欢,世子又怎么会跟季小姐磨那么久。
*
沐浴过后,季央昏昏欲睡的将脸埋在软枕里,任由萤枝给她绞干头发。
“小姐是在灯会上逛得累吧。”萤枝一边将她的长发拨散,一边问道。
季央困倦地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困,眼皮重的抬不动。
“咦?”萤枝小心的用手去碰季央耳后的一块红斑,“小姐是被虫子咬了吗?”
季央迷蒙着眼,轻轻摸了一下,小声道:“可能是吧。”
*
与街市的热闹不同,京郊冷寂静谧,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外停了辆马车。
楚湛从马车上下来,走过四方天井,推门进入亮着烛火的屋子。
屋内交谈的两人闻声起身,其中一个正是叶青玄,另一人则是位须发皆白,眸光沉稳锐利的老者。
楚湛径自走至上座坐下,朝二人道:“不必站着。”
待商谈罢,已是深夜,老者先行离开,楚湛沉下脸逼视着叶青玄,“你是哪里招惹到裴知衍了,他要把你牵扯进案子里?”
“我与裴少卿并无甚冲突。”叶青玄凝看着轻晃的烛光,他也想知道缘由。
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让他给沈清辞腾位置。
就因为沈清辞是沈伯爷的儿子,太后母家的人,所以一入詹事府就与他同为府丞。
他为了能进吏部花了多少心思,到头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了空,这朝堂之上还真是一团污糟到让人想吐。
楚湛收起如蛇般森冷幽寒的视线,“罢了,这事也不能怪你。”
他往外走了两步,回头对叶青玄道:“过几日我会在鹿鸣谷办秋宴,将你那表妹一同请来,是叫季央吧。”
楚湛回味着方才在长街上的那一撞,娇娇柔柔的,让人忍不住生出欺凌的念头。
叶青玄眸光顿沉,快速思索后,若无其事的迎上楚湛的目光,“六皇子有所不知,我那表妹向来深居简出,少见外人,恐有冒失,冲撞了皇子。”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楚湛私下荒.淫他是知道的,对付女子的手段更是残.虐,叶青玄心里愈沉,他这是盯上季央了。
叶青玄冷静摇头,话说得圆滑,“表妹未必就会听我的。”
楚湛转动拇指的扳指,扫视过叶青玄,“是她不听你的,还是你不愿意?”
他嘴角裂了个让人生寒的笑,“放心,我自然不会勉强你,不过你说,皇兄他对待有二心之人,会是怎么个手段。”
叶青玄眸中覆上寒霜,脸上则依然是恭顺的态度。
楚湛踱步回去,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满嘴冠冕堂皇,“开个玩笑罢了,至于入吏部一事你且宽心,郎中一职暂且还能空着些时日,我先压着,总是你的……何必让儿女情长绊了你的脚,你说呢。”
*
翌日清早,定北侯府。
正用着早膳,秦氏问道:“你昨夜去哪儿了?”
她只是在娴妃宫里小坐一会儿,等出来就不见裴知衍了,以为他是先离宴回府了,结果到了深夜才回来。
裴知衍道:“沈大人相邀,盛情难却,就去小坐了会。”
还什么沈大人,当她不知道是沈清辞?
秦氏眉头皱得紧,提起沈清辞她就要叹可惜,原来挺好的郎君,偏就钻了牛角尖,与沈伯爷较劲,把自己造成了玩世不恭的混不吝,好在现在也入了詹事府为官。
秦氏敲打道:“旁的我不管你,但你可别给我粘些不干不净的回来,眼下是给你说亲的紧要时候。”
裴知衍闻言轻敛了眉,“说什么亲?”
“自然是你与季家长女的亲事了。”秦氏说起这个就来了兴致,“我改日再去与你姨母商议一番,看请哪家夫人去说亲,不能怠慢了。”
裴知衍面无表情的听完,“母亲若不怕到时闹出笑话,就只管去提。”
秦氏脸一扳,“你这叫什么话,若不是看你分明对季姑娘也有意,我操这心干什么?”
裴知衍眼底压了晦涩,所以果真是谁都看出来了。
“母亲多想了。”他搁了筷子起身,一身官服气度斐然,哪怕侯爷不在,他也足够撑起侯府。
“儿子去上值,您慢用。”
*
早朝过后,承景帝传召了裴知衍议事。
养心殿内,承景帝坐在龙案后阅览奏折。
裴知衍进内行礼,承景帝端起茶抿了一口,示意他在下首落座。
“朕看过温卿的呈文,他对你审查流寇一案,颇具赞扬,你做的很好。”
刑部捉拿流窜至京师的匪寇归案数日之久,都没有撬开他们的嘴,最后还是在裴知衍的审问下招的供。
“陛下过誉了。”裴知衍自谦道。
承景帝朗笑着摆手,“何过之有,你父亲为国兴兵远战,平定边疆,你为朕平内乱,朕有你父子二人这样的贤臣,可省下不少心。”
裴知衍默默听完,温声道:“只可惜父亲已不复壮年,微臣母亲也时常念着父亲能常伴身边。”
承景帝颔首叹息:“你当初在战场受了伤,否则日后也能替你父亲接掌骠骑大将军一职。”
裴知衍微笑着垂下眸。
承景帝宽慰道:“不过你在大理寺任职也不算屈才,朕已经在考虑提你做大理寺卿。”
裴知衍并不对承景帝这番话做回应,而是道:“微臣已查明流寇主要根据在渝州,故想向陛下请旨,许臣前往彻查。”
“你亲自去?”承景帝略一思索后道:“也好,朕允了。”
裴知衍领旨后退出养心殿,既然决定了不再有纠葛,那他就干脆离得远一点,千里相隔,哪怕他再想见她也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