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不收孙尚礼,是对的,这家伙要是衙门的人,写这种文章,陛下会认为松江府不忠诚,从巡抚到衙役怕是都要被罢免。
孙尚礼的文章,虽然不是美化倭寇入侵那麽严重,但总是收了倭国商人的银子,写点睦邻友好的文章,大概就是柔远人那一套叙事,要放下仇恨,放下偏见,开放前往倭国的船引,放开对倭特别贸易禁令。
这一套叙事没问题,是站得住脚的,但,唯独不能用在倭寇身上。
自从倭寇入侵朝鲜,皇帝下旨逮捕了所有的倭国商人,并且把倭国商人斩首示众后,孙尚礼就断了生活来源,靠在街上给人写代笔写书信丶抄书为生。
就这样两年时间,饿死在了租来的远郊屋舍之中。
「他读书识字,给人抄书饿不死自己的吧。」申时行面色凝重的说道:「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跑到衙门口,还是能讨口饭吃的。」
「要是一个举人饿死在了上海县衙的门前,我都不知道朝中的言官,会把姚知县骂成什麽样。」
姚光启摇头说道:「去年叫魂案闹起来后,孙尚礼怕,就把仅剩不多的积蓄全都买了辟邪的法器,生怕被人给咒杀了。」
「而且那时候辟邪的法器一路高涨,他觉得拿着就是赚,结果很快法器就变了,他拿的那个法器,不能辟邪了,大和尚说失效了,需要重新买。」
「从去年开始一直饥一顿饱一顿,三五个月,慢慢就饿死了。」
「人饿死是需要挺长一段时间的,这也是为何赈灾时候,最开始粥棚施粥都能饱腹,会慢慢变少,不把人慢慢饿死,这流民会把府州县衙都给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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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饿死,尤其是在大明松江府这种已经是商品经济的地方,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就米饭而言,可以换着花样吃,湖广米丶江西米丶山东米丶占城米,甚至连辽东米都有。
「所以,孙尚礼饿死,是偶然事件?」申时行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屋里有一千个蟑螂就好。
姚光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是偶然,但也不是偶然。」
申时行打开看了许久,姚光启这本奏疏,写的内容很有趣,说的是度数旁通,用数字,去描绘松江府必要商品和非必要商品,十五年价格增长速度。
必要商品,就是涵盖了衣食住行种种商品的价格,而且全都是以低价为主,比如湖广米丶本地米醋丶自家酿黄酒丶松江棉布等廉价商品。
山西老陈醋丶占城香米丶山西小米丶毛呢丶丝绸等等,这种在松江府卖的很贵的商品,则归为非必要商品,或者说改善商品。
将每一种商品的现价减去基础价格,除以基础价格,再乘以权重,得到该商品的价格变化指数,把所有必要商品指数相加,乘以100%,最终得到了一个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
姚光启一共得到了两个指数,一个是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为7%;一个是非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为50%;
「因为是第一次统计这个数,所以这个7%,就表示必要商品在十五年时间增长了7%,相比较去年,这个数字为0.4%,也就是说必要商品价格非常稳定,而非必要商品的价格,就涨的非常快了。」姚光启赶紧解释了下这个问题。
看起来很高,是因为基础价格低,十五年前的价格了,那时候松江府还没开海,别说商品经济,连小农经济都是岌岌可危,商品不充足,货物价格高。
「孙尚礼购买了大量的非必要商品,比如这个辟邪法器,比如他吃的很精贵,即便是很困难了,但依旧放不下自己读书人的架子,同类的商品,他会购买非必要商品。」
「我计算过了,他如果购买必要的丶物美价廉的商品,他绝对饿不死,但最终还是为了面子饿死了。」姚光启解释了下他从孙尚礼的身上究竟看到了什麽。
孙尚礼饿死绝非偶然,而是必然,他抱着赚钱的想法买了点法器,结果法器更新换代了,他手里的不管用了,没赚到钱还赔了钱。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不买法器,也会饿死?」申时行一愣,接过了姚光启手里的帐本。
「是的,他不买法器,以现在当下他的收入和支出,他如果仍然不跟家人联系的话,三年后,也会死在街头,他已经没钱交房租了。」姚光启颇为感慨的说道。
申时行拿着奏疏说道:「他活着的时候拖累父母,拖累妻儿,他这一死,为大明做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大。」
「奏闻朝廷吧,我觉得你这个度数旁通,对大明很有价值。」
「确实有用吗?」姚光启有些拿不准的问道。
作为顶头上司,申时行没有要求联名上奏,连功劳都不抢,姚光启觉得,应该没啥用,不必惊扰圣听。
申时行自然知道姚光启的想法,他摇头说道:「确实非常有用,大明日后要是发宝钞,你这个数据就有大用了。」
「你想想,钞法败坏,最怕的就是朝廷超发宝钞,但是如何明确说明,大明宝钞超发了呢?你捣鼓出来的这个必要和非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的数据,就是明证。」
「今年超发过多的货币,必要和非必要商品都会同步疯涨。」
申时行站的更高,他看的更加明白,大明日后必然要发行银本位的宝钞,收蓄黄金就是铁证。
因为万历维新十五年以来,大明始终没有彻底走出钱荒困境,钱荒就跟叫魂术一样,时不时在皇帝脑门上敲一下。
钱荒是大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最大阻碍之一,剩下一个阻碍就是生产关系转变。
申时行之所以不抢功,不是他跟姚光启客气,姚光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抢不得。
而且姚光启还是王崇古弟弟王崇义的女婿,尤其是王崇义替王崇古死了的情况下,等同于姚光启就是王崇古女婿。
斗而不破,和而不同,才是皇帝想要的局面,申时行擅长端水,他回京了,要把这个碗端好。
姚光启的两本奏疏,顺利的抵达了大明京师,而大明皇帝朱翊钧正陷入了焦头烂额之中。
朱翊钧拍着桌子,厉声说道:「取朕甲胄来,摆驾北大营!朕要调三个步营入城,朕倒是要看看他们想干什麽!逼宫吗!」
「朕不是先帝,万事讲相忍为国!让朕忍,朕忍不了一点!」
「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哪里用得着调集京营入城,那北镇抚司三千缇骑就够用了,陛下,消消气。」冯保在旁边拼命的劝。
事情的起因是皇帝下章内阁,询问九龙大学堂给特赐恩科进士名额,到彝伦堂,聆听圣诲观政两年,入仕为官,这内阁嘴巴严得很,四位阁臣除了王崇古保留了意见外,其他都反对,并没有传出去。
王崇古保留意见是不反对,不反对其实就是不支持。
朱翊钧要推行,就下章了户部询问,因为户部审计的缺口最大,会最先丶最直接的面临民间帐房仙人们的挑战。
真的民间审计压过了朝廷审计,户部怕是要处处被人嘲弄了。
这一下章户部,立刻弄得满城风雨,京堂百官人人上奏,理由各种各样,但态度非常鲜明,就是不同意。
有的人说九龙大学堂,除了皇家理工学院外,其他八所就光出了个图纸,连建还没有开始建,谈这个为时尚早;
有的人说,这连个进士都考不中,那举人总该考一个吧,连举人都没有,直接给特赐恩科进士,皇恩过于浩荡;
有的人说,陛下被奸臣欺骗,实乃是动摇国本之举。
「陛下!缇骑在就够了!」赵梦佑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臣这就去点齐兵马!」
「赵缇帅,赵祖宗!这个时候,您就别添乱了!」冯保吓了一个激灵。
如果京营是忠诚,缇骑就是狂热,驻扎在通和宫禁苑范围内的三千缇骑,都是从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遴选出来的。
陛下做到了,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所有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遗孀和孩子,都被陛下照顾的极好,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学堂可以上学,优先考取讲武学堂,而且陛下每年都要到大兴县南海子,探望这些家眷们。
这些被士大夫形容为羽林孤忠的孩子,有的已经长大,甚至加入了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的序列。
皇帝一声令下,今天大明京堂百官,都得给黎牙实做伴去!
「冯保!」朱翊钧眉头一皱。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冯保狂哐嘡一下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说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臣虽然平日里跟文臣们不对付,但真的使不得啊。」
「陛下,消消气,消消气,没到这个份上,百官们就是上奏说说自己的意见,也没到皇极门伏阙,也没纠集起来闹腾。」
「就跟打牌一样,这还没开始打牌,就把牌出尽了,这就没法打下去了。」
「你有良策?」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
冯保再磕头说道:「陛下也忙了这麽多年了,就歇一天呗,陛下这歇一天,先生,自然就出面把他们给收拾了。」
谁最怕皇帝懈怠,无疑是张居正。
张居正对这件事反对,是反对吹求过急,而不是反对政令,更不是反对皇帝。
要学会正确使用首辅,而不是亲自披挂冲锋陷阵,没到那个地步。
「那行,照你说的,就歇一天吧。」朱翊钧眼睛珠子一转,坐定示意冯保免礼,才说道:「把奏疏拿来吧。」
「不是说好歇一天吗?」冯保愣愣的问道。
「歇一天,这些活儿你替朕干呐,不还是朕的活儿?就是今天批的奏疏,后天再送内阁,还有下章内阁,明天常朝,朕不去了,他们自己开吧!」朱翊钧拿起了奏疏,继续上磨。
其实他没有表现的那麽生气,更不打算真的发兵京师衙门,把文臣们都抓了。
他要故意做出生气的姿态来,让徐爵不小心把消息传出去,提醒百官,让百官清楚的知道,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真的跑来伏阙逼宫,陛下真的会杀人。
以前朱翊钧不必如此惺惺作态,因为遇到这种事儿,万士和自然会出面告诉所有人,陛下手里有京营,别瞎胡闹,人就只有一颗脑袋。
沈鲤对业务不太熟练,所以就需要皇帝表现一下自己的张牙舞爪了。
「咱们海带大王,确实有点东西啊。」朱翊钧看完了姚光启的奏疏,连连点头。
这个孙尚礼指数,来的有点早,但很有用,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