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韩非这话步步为营,堪称说得极巧妙。
他先陈述年老而智力大不如前之事实,是为让百官知晓:纵便如他这般的当世法家大才,亦不得不屈服于岁月之困,何况常人乎?
此乃“说之以理”。
接下来,他又以七十之龄古来稀少为由,暗劝大臣们莫将一生困于朝堂,也该珍惜剩下的微茫时光,让自己好生歇息一番了。
此乃‘动之以情’。
果然,随着韩非这话落下,殿中许多已七十多的大臣,不由顺着这话头,想到了自己勤读诗书的幼年少年,想到了自己为功名忙碌的青年壮年乃至老年,不由唏嘘不已...
能为儿孙打算到这般地步,他们已无愧于心,可他们能走到今日,回想想想:竟从未为自己活过。
千百年来,能活到七十之人,哪一个不是在与时间抢跑?
韩非能抛下右丞相之位,潇洒为自己活一趟,他们何尝不能?
毕竟,他们恐怕真没几年活头了...老一辈早些把位置腾出来,自家儿孙也未尝不能早些爬上来...
终归,虽然让上一代吃了些亏,却能让下一代早些享福。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们愿与不愿,韩非今日只要以“七十而头脑不灵”之借口成功告老,便意味着大秦朝堂“七十而致仕”的规则,将会很快定下——
毕竟,这并非陛下之意,而是右丞相韩非主动要以身为饵啊!
以韩非行事之犀利,又岂会无的放矢提及此事?
在官员们心思各异的复杂目光下,嬴政认真看着韩非的眼睛,韩非亦如二十年前那般,淡然与他直视,眼中没有遗憾,只有坚定。
良久,嬴政开口道,“爱卿...又岂知不能长命百岁乎?”
韩非展颜摇首笑道,“陛下,臣听闻长命百岁者,自上古而至当今数千年间,不过千万人中取一二者也...臣不敢与天争寿,还请陛下念及臣些许浅薄功劳,允臣放纵一回...”
嬴政放开他的手,转身回到殿上扫视一圈群臣,举起韩非递上的辞呈,扬声道,
“爱卿为大秦事无巨细操劳多年,朕岂能拂了爱卿之心愿?朕允了。”
韩非立刻取出另一份奏章,呈给蒙毅后,俯身拜道,“多谢陛下体恤!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臣今日既仍是大秦右相,自当为国分忧...”
“如今大秦老迈官员众多,多处郡县办事低效,臣以为如今天下已定,国中人才济济,如老臣这般心力不济之人,自当早些告老颐养天年...此乃臣制定的官吏致仕律法细则,还请陛下过目...”
大臣们看着他拿出早就备好的条文,竟生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庆幸,一时倒也无人出言反对,反倒纷纷附和。
为何?只因在座之人皆有自知之明。
连备受世人景仰的大才韩非子,都因年迈而精力不济、头脑不灵,旁人若到七十之龄,哪个敢称自己脑力比他还厉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