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抬起了与陆云程相握的手,面容逐渐和缓,但语意却愈发坚定,“也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共度余生。”
谢不为掩在宽袖中的手一紧,却也只能徐徐闭上了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而萧照临则是怔愣了许久,半晌,面上怒意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重的悲怆。
他苦笑了一声,渐渐垂下头去,目视地上零落的碎瓷,眼中的凝冰在逐渐地消融,却化作了更为深邃的暗涌,是将万般的情绪,都强压在了心间,只独自一人反复咀嚼着其中的苦涩。
他的喉结不断地滚动,最终,却只吐出了辨不清任何情绪的一句:
“可他,根本就算不上......男子。”
陆云程浑身一颤,但萧神爱目中坚定不减。
“那又如何,我爱他,他也爱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便能感觉自己仍活在这个世上,若是要和他分开,我的魂魄便会即刻消散,就连死也不如。”
萧照临又是一怔,可很快肩膀开始不住地颤抖,气音断续,像是在苦笑——
却更像
是在哭。
谢不为心中顿时泛出了一阵酸涩(),???N??()?[()]『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也再坐不住,当即起身踏过了一地的碎瓷,来到了萧照临身侧,半跪下来搂住了萧照临的肩膀,并慢慢让萧照临埋首于自己的颈侧。
衣衫本已风干,但在此刻,却又有湿润穿透了层层衣襟,洇入了他的心间。
谢不为深深呼吸了一下,勉强抑制住了眼中的泪,再看向已在一旁老泪纵横的张邱,闷声开口道:
“带公主与陆常侍去偏殿吧,再请太医过来为陆常侍诊治。”
张邱一抹面上泪痕,随即躬身应下,再转身帮着萧神爱搀扶住陆云程,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了正殿。
待跫音远去,谢不为才垂首贴在了萧照临耳畔,轻声说道:“景元,我们也去休息吧。”
萧照临似在屏息,须臾,才缓缓摆首,“待会儿便要早朝了,我不能缺席。”
谢不为也深知今日早朝必是庾氏、殷氏攻讦袁氏与萧照临的开始。
现下袁氏罪名未定,即使与朝,也不会有半分说话的余地,而若是萧照临再缺席,朝中局势定会愈发不可控制地向庾氏、殷氏倾倒。
到那时,先机尽失,欲挽更似登天。
他便也只能就这么安静地陪在萧照临身边,在更漏声催后,又为萧照临稍整衣冠,再送萧照临出了东宫。
而在回正殿的路上,谢不为脚步忽滞,是有一阵目眩而过,可他却掐紧了掌心,强自压下了身体上的不适,定神之后,再往偏殿而去。
张邱一直守在偏殿门外,见谢不为到来,赶忙快步上前相迎,再躬身一礼。
谢不为抬手扶起了张邱,再半垂下眼,轻声问道:“公主可曾歇下了?”
张邱叹息着点了点头,“殿中特意燃了安神之香,公主用了药后便睡下了。”
语顿,稍有思忖,再斟酌着开了口,“陆常侍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现下应当还未歇息。”
谢不为微微颔首,“那便请陆常侍来见我。”
说罢,便往偏殿东阁去。
不过片刻后,陆云程便到了东阁之中,虽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却仍对着谢不为郑重拜下,俯身叩首道:
“......罪臣陆云程,拜敬谢大人救命之恩。”
谢不为端坐在东阁窗边,并不看向陆云程,而是望着窗外的萧瑟之景,又沉默不应,便是未受陆云程的跪拜之礼。
良久之后,才一字一字地缓声道:“你不是不识大局之人,也不会料不到殿下的打算,更不会不知你与公主根本逃不走,既如此,为何要迁就公主,而使自己沦落如此境地。”
陆云程闻声沉默许久,半晌后,便又是一拜,额头沉沉地抵在了冰冷的砖石之上,转瞬之后,砖石颜色一深,是有水滴落在了上面。
但他却尽力忍住了喉中的哽咽,只轻轻哑声道:“为了......赎罪。”
谢不为似有一震,下意识转首顾他,眉心紧蹙,“什么?”
() 陆云程手掌逐渐握紧,指节死死地抵住了砖石的缝隙,便有一阵刺痛从十指漫至了心头,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平稳。
“谢大人既然已经去过了吴郡,见过了......顾氏家主,便也应当知晓了我的身世。”
“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片刻后,才勉强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
“云程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又岂能不恨害我失去至亲又害我失去......尊严之人?”
他勉强扬了扬唇角,牵出了一丝笑意,却似在嘲讽自己,“可我却又无能,既不能将皇帝、诸臣如何,又不能回到吴郡向顾氏寻仇......”
他的指节逐渐为砖石缝隙磨破,便有鲜血渐渐渗出,但他却像是失去了一切的感官,便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甚至,在谢不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竟一点一点地温柔了下来。
“直到,我见到了......无比天真、善良、美好的公主。”
然而,在语落之后,便立即有深重的悔恨取代了那片刻的温柔,“于是,我便产生了一个不耻的想法,是要将全部的恨意都倾注在公主身上。”
他低低笑了一声,却满是苦涩,“我刻意接近公主,又待公主无微不至,便是为了能获得公主的信任与......爱意。”
“所以,我不告诉公主我与寻常男子的区别,也不许旁人向公主传授这样的认知,只安心地接受公主与日俱增的好感,再适时做出暧昧引诱之举......”
他的言语陡然在此停下,大颗大颗的泪顿时如雨倾下,血与泪便混在了一起,又脏了他抵在砖石上的额头。
他如此无声地痛哭了许久,直到朝阳冲破了层层浓雾,照亮了整个东阁,他才勉力抑制住了哭泣,浑身颤抖着再次开口道:
“我成功了,却也失败了。”
“公主确实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我,可我,也同样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像是随时便要窒息,但他却猛然抬首,双眼赤红地望向了照在他面前的晨光,再缓缓伸出手去,似欲亲手触及那一片晨光。
可在即将如愿的那一刻,一滴鲜血却忽然从指节上流淌了下来,落在了光影的交接处,他的手竟就立即停了下来,像是不想脏了那一片他心中的......美好。
但他仍紧紧地望着那一片离他触手可及、却不能再近分毫的晨光,语速缓慢,字字句句满是无尽的珍视之意。
“公主的爱太过耀眼、温暖,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只一点,便消解了我心中所有的恨,再多一点,便让我甘愿清醒地为之沉沦......”
他终于舍得收回了手,再稍稍直身,看向了一直沐浴在晨光之下的谢不为,眼中闪过了一丝艳羡之意。
“更不要说,公主对我的爱,似滔天的海浪,已完全将我淹没。”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压在心中已久的阴郁,言语竟有了些
许轻快。
“所以,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我本不配获得、却又窃取而来的公主的爱,我便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得公主片刻的喘息。”
他的眸光渐渐暗了下去,“哪怕,只有......片刻。”
他又牵唇一笑,再缓缓闭上了眼,面上已有释然之意。
“我,死而无憾。”
而在陆云程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晨光竟也偏移至了陆云程的额角。
虽只有一丝,以至于陆云程都不曾感受到,但那一束晨光,却是真真切切地拂过了他的额角,并一直缓慢且坚定地朝他而来。
谢不为沉默地听完了陆云程的......“忏悔”,末了,却不能评判分毫。
只他终于明白了,顾泰的对陆云程的担忧的确并非空穴来风。
陆云程确实聪明早慧,又比常人更加耐得住性子,才使其萌生了根本不符年龄的复仇之念。
虽最后恨意消解,但却导致了更为严重的恶果,便是在此最为关键的时刻,搅乱了本就不平静的政局,更是使得袁氏与萧照临愈发举步维艰。
而最终,这恶果也反噬至了陆云程与萧神爱身上,若是萧照临不能顶住此番来自庾氏、殷氏的攻讦,陆云程自然性命难保,而萧神爱也只能被迫继续嫁给殷梁,甚至于,连原本让东宫卫守住公主府的打算都没有立场再实施。
且更加可怕的是,他已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
念及此,谢不为紧紧攥住了窗沿,又缄默了半晌,才只沉声说了一句:
“可你这样,只会让公主更加绝望。”
他眼前顿生一阵天旋地转,但他却死死咬住了下唇,保持了最后一刻的清醒。
“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以公主的性情,她又岂会独活。”
语落,便是最后一丝力气已尽,谢不为攥着窗沿的手顿时滑落,身子也歪斜着倒在了藤榻上。
陆云程一惊,忙起身奔至了谢不为身侧。
慌乱间,也就不曾听见,阁外轻如落叶坠地的脚步声。
不久之前,嫩黄色的裙摆与淡绿色的云履悄然停在了晨光渐明的阁门外。
停了许久之后,又缓缓离开了,一步一步,走进了昏暗的长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