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霎时停了。
冲天的火光穿透层层黑暗,映亮了谢不为居高临下的侧脸。
为雨水打湿的乌发紧贴在苍冷如玉的肌肤上,本该显出几分脆弱,却因他端坐高大骏马之上,双眼清亮如点漆,红裳灼灼似烈焰,便仿若由火海之中淬炼而出的熔金,令在场之人无不心生退避之意。
谢不为一勒马辔,垂顾众人,见其中萧神爱与陆云程并无大碍,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是怕自己来晚,来不及护住萧神爱与陆云程。
他此番寻到此处,还多亏城门线人来报,道是太原温氏无故放了一辆未经核对勘合,也未经搜查的马车出城,他当即知晓,车上定是萧神爱与陆云程。
而温氏会这么做,多半便是得了庾氏的授意,是想让萧神爱与陆云程将私奔的罪名彻底坐实,以好将此事闹大,不给袁氏与萧照临任何为萧神爱脱罪的余地。
他不禁眉头微动,但无论如何,就现下来说,萧神爱与陆云程无事便是最紧要的,至于之后可预见的来自庾氏及其党羽的攻讦打压,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陆续而来的东宫卫已将殷梁带来的人团团围住,而萧神爱也趁机挣脱了侍卫的束缚,再一次奔至了陆云程身边。
谢不为未多给躲在侍卫身后的殷梁半点眼神,便下马准备上前细看萧神爱与陆云程的状态。
却不想,殷梁竟在此时壮起了胆,跨步挡在了谢不为面前,兀自有些气喘吁吁,两腮的肥肉颤抖不已,便只能半句半句地说道:
“陛下已将永嘉公主嫁给了我,纵使昏礼未成,但在天下人眼中,公主已是殷家的人。”
他终于喘匀了气,也似方才的话给了他底气,便再一冷笑,故意斜乜着谢不为道:“谢不为,你胆敢插手我们殷氏的家事!”
面对殷梁的纠缠,谢不为只冷冷扫了一眼,便即转首拔出挂在马身上的剑,转瞬之间,寒光一闪,冰冷的剑刃削发而过,稳且准地抵住了殷梁的颈侧。
谢不为手腕稍动,剑刃便又逼近了一分,眸光似冰,语调沉冷,“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不能保证下一剑会砍下什么了。”
耳畔与颈侧一凉,被削下的鬓发落到了殷梁的手背上,殷梁顿时浑身觳觫,就连呼吸也不自觉屏住。
片刻后,他咽了咽唾沫,顶着谢不为如寒剑般的目光,颤抖着向后退了几步,却连站都站不稳,才远离了剑刃一寸,便一下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一颗硕大的肉球砸在了泥潭之中,溅起泥水无数,形状颇为狼狈。
谢不为却也不多看殷梁一眼,迅速撤手收回了剑,迈步走到了萧神爱与陆云程身前。
见其二人紧紧相拥之状,一时心内五味杂陈,便只默默叹息了一声,再弯下身来,想要将他二人扶起。
可不料萧神爱竟下意识推开了他的手,又将陆云程抱得更紧,低声呜咽道:“你也是来抓我和云程哥哥回去的吗?”
谢不为默然许久,才温声道:“公主,陆常侍
像是有伤在身,不宜在此多留,不如让我带你们回去,也好请太医为陆常侍诊治。”
萧神爱浑身一震,即刻垂首看向了怀中的陆云程,果见在暖色火光之下,陆云程的面色却是苍白如纸,又双眉紧蹙,眼睫与双唇都在不住地颤抖,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她顿时泪如雨下,下颌紧贴陆云程的额头,啜泣道:“云程哥哥,云程哥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公主......不必顾及我。”
陆云程艰难地抬起了手,抚住了萧神爱的侧脸,是想要为萧神爱拭去眼角的泪,却又力不能及,便只贴在了萧神爱的脸颊上,指腹轻轻摩挲着。
萧神爱一把握住了陆云程的手,勉力忍住了哭泣,“那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等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云程唇角微动,喉中散出一声轻呵,便像是在笑,“好......离开这里。”
萧神爱当即撑住了泥泞的地面,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搀扶陆云程起身,却又始终不能移动分毫,便只能一次一次地咬牙尝试。
谢不为见此情状,忍不住搀住了陆云程的手臂,却又被萧神爱猛地拂开,“别碰他!”
此时的萧神爱,便宛如一只浑身竖满了尖刺的刺猬,紧紧缩成了一团,警惕着任何人的靠近。
须臾,又即刻回神过来,半跪着搂住了陆云程,却是仰首望向了谢不为,泪光闪烁,目意哀伤,声声悲泣道:“谢大人,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嫁给那个殷梁,所以求求你,放我和云程哥哥离开好不好。”
谢不为悬在半空中的手轻轻攥紧,又闭了闭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又何曾不想让萧神爱逃离既定的悲惨命运,可就算他现下让萧神爱与陆云程离开,也无任何意义,皇帝、庾氏、殷氏哪一个都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而他们被抓回皇城也不过早晚之事。
甚至,还会导致更加棘手的局面。
可耳边萧神爱的哀求未停,哭声也越来越凄惨,“谢大人......嫂嫂,嫂嫂,求求你,放过我和云程哥哥吧,如果一定要我回去,一定要我嫁给殷梁,我宁愿现在就死在这里。”
谢不为心内一痛,重重叹息了一声,随即直脊缓缓背过了身去。
萧神爱明白了谢不为是有默许之意,当即抬手抹去了面上的泪,又一鼓作气搀起了陆云程,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再一次走向了马匹。
然而,就在此时,山林之中又响起了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
谢不为似有所感,抬目寻声看去。
见为首赤色骏马之上,萧照临盛服冠履,腰佩重剑,正扬鞭驰马而来,而在重重火光之下,黑色皮革手套上的银戒却闪过了一点冷光,顿生凛冽之势。
萧照临勒马于谢不为身前,与谢不为有一瞬的视线交错,却来不及与谢不为言语,便凝目望向了萧神爱与陆云程。
见他二人相拥之态,手中握缰更紧,黑色
革制手套便发出了阵阵咯吱之声,像是在压抑心中的怒火。
片刻后,声如闷雷碾过,下达了不容半点违抗的命令。
“带公主回宫。”
再瞥陆云程,眼眸微眯,黑瞳沉沉,“将这个罪臣也一并带回去。”
*
天际浮现了一道苍白的光带,给天地万物都抹上了一层森冷寒意。
东宫正殿内,灯火未尽,却映得萧照临面上晦暗不定。
由于萧神爱宁死不愿与陆云程分开,在谢不为与张邱的劝说之下,萧照临也只能先任由萧神爱紧抱着陆云程在正殿中嘤嘤哭泣。
一时之间,正殿之内氛围沉冷如冰。
张邱伺候在旁,小心翼翼地窥了一眼萧照临的神色,当即额上皱纹更深,却也只能先硬着头皮轻声开口道:
“殿下,您与公主还有谢公子都淋了夜雨,极易受寒,不如先各自回偏殿沐浴更衣,至于......旁事,容后再议也不迟。”
萧照临端坐主位,目视殿外东方既白,一时未置可否。
张邱抬手点了点额上冷汗,再悄步走近了萧神爱,又扫了陆云程一眼,见其虚弱之状,目光之中顿时流露出些许不忍,却也只能视若不见,俯身恭请萧神爱。
“还请公主随奴去往偏殿。”
萧神爱稍稍止住了啜泣,抬眸快速地看了萧照临一眼,见萧照临未有阻拦之意,便当即对着张邱点了点头,再搀住了陆云程的手臂,是要领着陆云程一起去往偏殿。
可,在此一瞬,萧照临忽然一拍主案,案上器皿颤抖不已,发出了一阵泠泠之声,却丝毫掩不住他声音中的怒意。
“将罪臣留下。”
这一声,像是陡然刺激了萧神爱,她也立即再次挡在了陆云程身前,睁大了双眼望向了萧照临,泪水如断线的珠帘般滚落,但语意却格外坚定。
“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萧照临终于收回了视线,却是冷冷地投向了萧神爱,面上愈发黑沉,眸底更是如凝坚冰。
“是孤与袁大家对你宠爱太过,平日里更是任你恣意妄为,才使你事到如今还不知轻重,还要袒护......这个罪臣!”
即使萧照临是出了名的性情乖戾,又阴晴不定,但却从未对萧神爱如此冷言厉色过,以至于萧神爱在对上萧照临的目光后,竟不自觉浑身一颤,心中委屈更甚。
她一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直到陆云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勉强忍住了泪,梗着脖子对萧照临道:
“太子哥哥与姨母的宠爱,便是要将我嫁给那个殷梁吗?”
萧照临顿时大怒,抬臂掀翻了身前主案,各式器皿“噼里啪啦”地摔落一地,却尤不解气,宽袖一振,直指萧神爱。
“纵使当真让你出降殷氏,却也不会让那殷梁接近你分毫。”
他眼底血丝尽显,双目通红,却也咬牙勉力收回了手,只紧紧攥拳道:
“孤原本打算,待昏
礼一过,便命东宫卫将公主府守住,按大魏律令,未有公主召见,即使是驸马,也不得擅自进入公主府......”
“所以,太子哥哥是准备又要将我困在高高的围墙之中吗?”萧神爱陡然出声,打断了萧照临的言语。
萧照临一怔,便也忘却了后语。
萧神爱转首看向了陆云程,但目光却逐渐飘远,万般情绪顿时如云汇聚在她眼中。
“自我记事起,即使再如何踮脚远眺,又如何登高遥望,目之所及,却也只有重重高墙与层层檐牙,我眼中的天,也永远只有巴掌那么大,但在小时候,我只觉得枯燥,并觉不出其他感受。”
她抿了抿唇,“可也不知从何时起,那巴掌大的碧空,开始在我眼中褪色,逐渐变成了灰白,便像是一层白纱,紧紧地覆住了我的眼睛,让我再看不到半点其他的颜色。”
她目光微凝,落在了陆云程惨白的脸上,但唇角却勾出了一丝笑意,“但有一天,忽然,有一片云飘到了我的天空中,在他的陪伴下,我的世界重新有了颜色。”
她紧紧地牵住了陆云程的手,“他陪我读书,与我对弈,伴我练习音律,护我涉猎骑御,是与我共享欢乐,也与我同担哀伤......他就这么,无微不至地陪伴我长大,比起太子哥哥与姨母总是忙于各种大事琐事,他倒更像是我的兄长、亲人。”
陆云程双唇微动,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眼中哀恸更浓。
萧神爱抬袖抹去了眼角的泪,再深一呼吸,转眸望向了萧照临。
“我也曾在他的陪伴下短暂地窥见过外面的天空,只一眼,便使我心驰神往,从那时起,我就决定,如果上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不做公主,不做被关在精致囚牢中的金丝雀,只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即使再无尊贵的身份、华美的衣袍,却能够自由自在地看尽每一片天空,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