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田怎么样?”
“也荒了的样子, 草都长起来了……这山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李谦之嘀咕着转身想要收好土制望远镜,视野中却掠过了一缕黑色,“哎, 等等, 那林子里好像有东西……我看看……啊!”
一声惊叫, 望远镜都没拿稳, 要不是有绳索挂在脖子上,差点就要掉下树了, 李谦之的动静也引起了山子的不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西北方向那片好像有东西!”
李谦之滑下树的时候, 心还跳得厉害, 他有点儿脚软,咽了咽口水才往下说, “瞧不清……好像是挂在树枝子上的人头!”
这……
深山老林, 幽微暮色,再配合上李谦之的语气,胆子小一点的人,当场都能尿出来。就算是山子, 一瞬间脚步也有点迟疑, “你……你只瞧见人头, 没瞧见下头连着人?”
“那不管连没连着人不都吓人吗?”李谦之被他搞得倒有点缓过来了,他单纯是被那画面吓着了,但看着山子的反应, 这是有点儿往神鬼精怪方面去想,“要是挂了死人头,还有说法,要么是被豹子抓上树了, 只是没吃头。这要是连着人——还是连着活人的话,那不比连着人头更吓人啊!”
“可别说这话!”连亲人的死活都能淡然视之的山子,这会儿却显得有点诚惶诚恐了,赶忙打断了李谦之的话,“山里头邪性,说什么来什么!没准儿呢!有些事——有些事——”
看他话都说不囫囵,李谦之正想嘲笑几句,又突然想到,这片深山中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山子村寨的低能弃童,心情便随之一改,寻思了一番,依旧是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笑道,“哥,你是买活军的天兵,往迷信了说,有六姐神威护体,你怕什么妖魔鬼怪?再说,你就是要信教,也该信知识教,我们知识教可不讲什么妖魔鬼怪,不迷信的哈。只有没达到的科学,没有不能解释的神秘力量。”
这句话提醒了山子,他的胸膛重新挺起来了,虽然底气不足,更多的仿佛是迫于无奈——作为买活军的兵丁,政治上当然必须绝对纯洁,那都是要考察对道统的理解的。买活军的兵丁理论上就不该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非自然力量,人死后会化为僵尸鬼怪继续活动什么的,要还害怕这个,就没资格做正丁。
但是,这要求贯彻得如何呢?看山子的脸色就知道了,便是他似乎也天然倾向用一种宗教解释来取代对于妖魔鬼怪的畏惧,“知识教不讲妖魔鬼怪,讲什么呢?那……那要真是什么神神叨叨的,能动的死人什么,你们怎么解释?”
李谦之几乎要笑出声了,“我就是道士,装神弄鬼的手法我会不清楚?我告诉你,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活不了,也留不下一点儿痕迹,你都上过生物学的,大脑死了,脑电波都不生产了,还能怎么影响现实啊?当然你也可以说,最后一段脑电波包含着你所有的信息,被发到黑洞里去,靠近了量子神明——也就是我们知识教信奉的主神——”
从他的语气听过去,就可以知道李谦之对这种解释到底信不信了,知识教的祭司越是道行精深就越不虔诚,这几乎算是他们的一个特色了。但,说来也是好笑,哪怕山子也明知道这样的解释是很荒谬的,可这说法又真切地还是给他提供了一些安慰,让他从刚才的恐惧中彻底解脱出来,回到了日常的沉稳,大概是因为这个说法,给人死后也安排了一个去处,而并非是彻底的虚无,即便知道只是自欺欺人,也比接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要好许多。
“去看看?”
一旦回到现实,他就能接受李谦之的说法了——其实山林中很多神异,说穿了真的不值一提,李谦之说的,人死在树林里,被动物拖到树上,吃剩下的残肢遗骸留在树上,逐渐腐烂,甚至被寄生植物包裹,和树似乎长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这样的情景落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恐怖而玄异,不往神鬼方向去猜想,似乎都解释不了了。
“那边已经满接近夷人的村寨了……不过去看看也行,田都不种了,应该那帮夷人已经不在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还早,只是因为山间浓雾,才显得光照不足,但距离真正天黑实际上还有两个时辰,足够两人返回昨夜的据点,不会被困在夷寨附近。山子略微思忖了一下,便爽快地同意了李谦之的提议,自己也爬上树,用望远镜勘察确定了方位,也肯定了李谦之看到的景象,在望远镜中看去,的确林间树枝上耷拉下一个头颅状物事,仿佛正在随风飘荡。
很奇怪,这么诡异的景象,在叙说中好像更让人害怕,一旦亲眼见到,其实也就不过如此了,山子还左右观察了一下,试着想看清那头颅烂到什么程度了,是否新鲜,不过,这土制望远镜不如仙器千里眼那么好用,看东西比较模糊,未能如愿,两人便决定往那片山林出发,由山子带路——用太阳、林子以及目视测算方位来确定行进方向,这是一门行军技能,如果没有经过学习,在野外是非常容易迷路的,想要直达目的地,那是做梦,在林间迷路,转悠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山反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说,能够走野山路的都是猛人,敢靠近夷人寨子的更是都有一身的本事,倘若李谦之不是在山中长大,他也不敢接这个活,当然更不敢跑来探听虚实。一路走来,两人都是手扣刀柄,暗暗警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怕触动了夷人的陷阱,若有风吹草动,随时都准备逃走。别看就是短短一段山路,却也走得疲惫,好在一路上太平无事,并无夷人岗哨,两人还发现了一条久无人烟,几乎被灌木完全遮蔽的小径,要不是灌木有被劈砍的痕迹,几乎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夷道,也有一年多没人走动了,小树大草都长起来了。”
山子道,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了那片树林,从这个角度看去更加清楚,“果然是人头……还不止一个,这是……夷人的刑场?”
“呕!”
李谦之有点受不住了,瞧着林间的景象,喉头翻涌,几乎要到一边呕吐出来——他刚才发现的的确是人头,这点距离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而且并非是被动物偶然间带到树杈上的,而是被人把头发系在了树枝上,挂在林间——这个距离,大动物够不到的,因此即便有了时日,也没被完全吃掉,但也逃不过虫豸的啃食,再经过风化,肉已基本全烂光了,只留下一点残余,还有许多虫子在眼窝里蛄蛹着翻滚着,时不时地往下落,还有一口烂牙,因皮肉都被吃光了,全露了出来,仿佛正咧着嘴大笑,瞧着更增恐怖。
当然,更怕人的,是这人头还不止一个,从这个角度看去,一阵风过,林子里摇摇荡荡,至少还有十几个人头随风飘摇,哪怕是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景象、气味,足够让人反感畏惧,那种厌恶发自本能,几乎无法被克服。哪怕李谦之以前也是惯做法事的,不止一次目睹开棺捡骨、擦洗穿寿之类的画面,心理承受力很强,此刻也恨不得掉头就走,想要和山子一样,反而还靠近去爬树检查,这确实是做不到的。
这两个人,各自能忍耐的地方都是不同,反而形成互补,李谦之不怕鬼,怕死人,山子怕鬼却不怕死人,居然还爬了两株树,用手拎着发辫,把头颅扯上来仔细观察了一会,这才重新走出树林,李谦之刹那间远离几步,警惕道,“你洗手——拿肥皂洗手!不然别过来!”
“平时打猎,打回来的兔子肉你不也帮着拾掇么?”
“那和蛆能一样吗!你的手指刚才被蛆爬过了!我看到了!你仔细尸毒!”
“腊肉也生蛆,腊肉也是尸块,怎么就不怕尸毒了?把蛆摘掉切一切还能炒着吃。”
两人各自都不能理解对方,但好在还能互相让步,山子至少拿树叶揩了手,李谦之也被腊肉理论说服,勉强妥协,重新站在一起说事。山子也解释了自己为何要上树检查,“夷人村寨,阶层森严,甚至比我们汉人还要严酷。他们内部分为黑夷、白夷,白夷百姓,和佃户一般,日子没什么不同,还要更苦些。黑夷则有所不同,也只有黑夷能把头发留长,有的比身子还要更长出不少——这要是吃得不好,头发也养不到这么长,过腰就要断了,再者做活也不方便。”
原来在夷人内部,头发的长度竟是身份的象征,山子的说法也的确是有道理的,李谦之这才明白他进林是在看什么,“瞧着发辫的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