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秘书小吴给蒋春生送来一份报告,“局长,是苏瑞庆留在桌子上的,关于脊髓灰质炎疫苗投放的调查报告。”
蒋春生微微挑眉,接过来翻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苏瑞庆在临走之前能将这份报告完成。
虽然是初稿,但是里头的数据分析,一如既往地做得很扎实,要点分析也算面面俱到,可以说,这份调查报告是有厚度的。
蒋春生拿在手里掂量了下,他可以以“申城卫生局”的名义,将这份报告投到《华国医学》上去,但是昨天谢微兰的话给他提了个醒,万一这份报告引起了上头领导的注意,一层层问下来,发现这样做实事的人才,被冠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难免不会重新追查。
那他可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过考虑了一瞬,蒋春生心里就作了决断,将这份报告扔到了秘书手上去,“扔掉吧,反`革命分子的东西,做得再好,我们也不敢用。”他到底不能睁眼说瞎话,说这份报告毫无用处,但是态度也明确得很,不会给苏瑞庆任何翻身的机会。
秘书小吴想为这份报告说两句话,但是看着蒋局长面色不好,也没敢开口,拿着报告出了办公室。
等走到垃圾桶旁边,望着上头的“初稿”俩个字,久久没有下得去手,他是知道,这份报告凝聚了苏主任多少心血在里头的。
从1965年脊髓灰质炎糖丸投放开始,苏主任就以申城郊区的朱桥、百花、深水等七八个镇子作为试点观察对象,这一年多来,苏主任组织申城这边的公共卫生领域的同仁,走访了多少个村庄,回访了多少个家庭,光是那一份份调查笔记,怕都是有小山高。
他们有时候还取笑苏主任的鞋不是在坏的路上,就是在换的路上。
先前他们都认为这份耗费了许多人力和时间成本的报告,一旦发表出来,定然会引起公共卫生领域医学同仁的广泛关注,怕是谁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份报告会像一堆废纸一样,落在了他手里。
吴怀仁到底没忍心把它销毁,反手放在了自己的包里,准备下班以后去一趟街道那边,把它交还给苏瑞庆。
打定了主意,吴怀仁心里头也稍微轻松了一点,不成想,他刚坐下来,就听蒋局长出来和他道:“小吴,你下午早一个小时下班,去一趟街道办那边,看看苏瑞庆、刘武和孙千翼的情况,明天早上来和我汇报。”
“好的,局长!”
傍晚五点钟,小吴到街道办这边,就见一个有些丰腴的中年女同志正在整理表格,礼貌地询问了下,苏瑞庆在哪里,工作人员觑了他一眼,微胖的手指随意地朝后一指,“呐,在院子里干活呢,你就是有什么事儿,也得等人活干完了再说,先坐着等吧!”
小吴记得自己身上的差事,向这位女同志问起苏瑞庆几个来这边以后的表现,那女同志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什么表现不表现的,‘反`革命’分子还不夹紧尾巴做人?你刚说你是卫生局的,那你说说,这几个人中谁老实些,谁不老实要重点看着的?”
吴怀仁和这几位并没有什么过节,如实道:“都挺老实的。”他有时候都觉得,正是因为太老实了,才会坚持讲真话,以致于被有心人钻了漏洞。
那大姐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相信一样。
吴怀仁有些尴尬,觉得怎么解释,也很难自圆其说,如果真都老实,怎么会是反`革命分子?先前在单位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情况,大家畏惧权威而不敢说真话,但是现在面对一个陌生人,他想说真话,人家反而觉得他在说假话。
“真假混淆”“黑白颠倒”这俩个词猛然就在脑海里跃了出来。
吴怀仁忽然就丧失了表达欲,没再开口,坐着等了半个小时,苏瑞庆几个才码好院子里胡乱放着的一堆砖瓦,显得整个小院都整洁了很多。
他过去将苏瑞庆喊到了一边,把公文包里的文件袋递给他道:“苏同志,这是你遗留在单位里的,局里也用不上,刚好蒋局长让我来看看你们的情况,我想着顺路,就带给你了。”
苏瑞庆皱眉道:“怎么会用不上?这项调查我们跟进了一年多……”话说到这里,苏瑞庆忽然就噎住了,他看着吴仁怀平静的脸,已然明白了过来。
不是这份报告没有用,是蒋春生说这份报告没有用。
苏瑞庆仍旧有些不甘心地道:“这是正事,怎么能意气用事呢?”
吴怀仁的手仍旧伸着,苏瑞庆苦笑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灰,才伸手去接过来。
但是他搬了快一天的砖,手上留下的砖瓦的颜色,实在是过于厚,文件袋上立即印了俩个深深的灰手指印,苏瑞庆不由皱眉,想着用衣袖去擦掉,却怎么擦都擦不掉,那两个灰手指印依旧异常明显。
吴怀仁忽然有些怜悯地道:“留着吧,也许以后用得上呢!”
苏瑞庆没有应声。
吴怀仁又去问了问刘武和孙千翼的情况,得知他们一来就在这院子里码砖瓦,比之前在局里的劳动还辛苦些,心道蒋局长对这个结果该是满意的,也就辞了出来。
吴怀仁前脚刚走,后脚谢微兰也过来看下情况。和当值的大姐交代道:“都是党委里的林主任特地从卫生局那边要来的,先在我们这边工作一段时间,以后调到哪个村镇的卫生所,不也解决了个别农村农民看病难的问题?”
那女同志笑道:“我就说,怎么一下子就来了三个,还愁着怎么办呢!微兰,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卫生局里能人多,不稀罕他们,但把他们放到农村去,各个村子可都抢着要呢!”
两边又寒暄了几句,谢微兰就准备走,苏瑞庆上前拦住了她,想说句感谢的话,谢微兰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手道:“苏同志,旁的话不用多说,你且安心在这边待着,等爱立那边有安排,我们再说。”顿了一下又道:“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来区团委找我,由我出面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