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森“嗯”了一声,“奶奶,怎么了?”
“你是谁的大舅哥?你这孩子不要乱说话,你芷兰妹妹正正经经的清白姑娘,还没有对象呢!可不是那些土旮旯里随意冒出来的,一点都不讲究的人,你别胡口就跟人攀扯上了,回头让人家听见了笑话不说,你看你婶子那边答不答应!”谢周氏胸口的怒气,像是一波一波浪潮一样,都快把她整个人吞没。
她怎么都没想到,樊铎匀能和姓沈的那对母女扯上关系,明明那么远,一个在汉城,一个在羊城!
而且听森哥儿的意思,他们这些人都知道沈爱立和她谢家的关系,通通瞒着她这个老婆子。
她就想,怎么不论是多美,还是老三,都不曾和她提过铎匀结婚的事,原来娶的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她一辈子都没看上沈玉兰,觉得就是一个登不上台面的浪荡货,没想到倒养出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女儿来,竟攀上了樊原的孙子。
这也就是古新玉和樊卫国去的早些,但凡这俩人还有一个活着,她这没见过面的孙女,都能在大院儿里横着走。
谢林森立即不高兴地道:“奶奶,你这叫什么话,爱立哪里不清白了?哪里不讲究了?单位里的先进工作者,两度入选月度十佳好人好事,连京市纺织科学研究院都抢着要的人才,哦,就是那个谢微兰想够都够不到边儿的地方。”
谢林森越说越气:“我三叔都能给我插个冒牌货当妹妹,还不兴我自己认一个?她是我一个人的妹妹,我稀罕着呢!和谢家其他人都没关系!”不怪爱立不想来京市,就老太太的这态度,都能把他气得头顶冒烟。
凭什么要让爱立受这种委屈,就是他奶奶都不行!
樊铎匀也沉声道:“您不必担心,她会扒上来占谢家的便宜,事实上,她对您和谢家都是避之不及的。为了不和你们扯上关系,京市纺织科学研究院邀请她入职,她都没有同意,就像您排斥她一样,她也视谢家为洪水猛兽。”
他刚醒,一口气说许多话,微微有些接不上来劲,多美立即给他倒了杯水,“铎匀,你别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来说。”
等铎匀稍微缓点,樊多美就站起来,平心静气地和谢老太太道:“谢奶奶,在你心里,爱立不过是一根野草,一块土疙瘩,巴不得甩远些为好,但是在我和铎匀心里,她是我们家至关重要的一份子,我们都爱她,还请您日后不要在我们跟前指桑骂槐的。”
又道:“是,先前您和谢伯伯对我们姐弟俩都很照顾,这一份人情我和铎匀一直记在心里,但是和爱立没有关系,她并不欠您的,您在我们跟前说爱立的不是,我们无法接受。您是我们的长辈,但我想说尊敬也是彼此相互的。”
这话就是摆明了站在沈爱立这边。
老太太气得身上都发颤,她在自家儿孙面前,倚老卖老惯了的,对上樊家的这俩孩子,多少顾忌着点脸面,不敢破口大骂。
她望着站在她面前的樊多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年老三站在她面前,面色隐忍又痛苦地和她说,沈玉兰是个好女人,让她不要往沈玉兰身上泼脏水一样。
二三十年前,她还算年轻,还有时间和精力调`教儿子,和那狐狸精斗法,但是现在,她已然老了,而且和沈玉兰不同,沈爱立怎么都是有她谢家一半血缘的亲孙女。
听她们的意思,这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以前老三和她说过这孩子很优秀,他想把这孩子调到京市里来,放在跟前好好栽培。
她当时以为,这不过是老三夸大其词,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接纳这个孩子。
可是现在,樊家姐弟俩都言之凿凿。她知道多美这丫头的性格,眼睛里是揉不得一点沙子的,对她相依为命的弟弟更是看得格外的重,要是那种狐媚子、举止轻浮的姑娘,多美是断然不会这么护着的。
难道真是她错了吗?
对上面前三个,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小辈,老太太忽觉有些疲惫,像是有什么心气儿漏了一样,缓声和孙子道:“林森,我有些头疼,你扶我回去吧。”
她说不舒服,谢林森就算心里再怄气,也不会不管她,到底是奶奶,转身和樊铎匀道:“你好好休养,争取早点回去,别让我妹妹着急。”
刚才谢林森的一句“大舅哥”,就让谢老太太暴跳如雷,樊铎匀想讽刺他,哪个是他妹妹?但是想到刚才谢林森维护爱立的话,终是没有给他难堪,轻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一直到出了医院大门,冬日的阳光照在了人身上,老太太才像缓了一点劲来,望着远处在风里轻轻摇晃的红枫,怔怔地和孙子道:“森哥儿,你不知道,当年沈玉兰,差点让我没了一个儿子,我这心里啊,是恨毒了她。”
这一件事,二三十年来,谢周氏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过,就是有时候和老三聊天,也从来没有提过一句。
那一把黑色的勃朗宁,至今想起,像是仍然悬在她家老三的头顶上,每每午夜梦回,她都要惊得一身冷汗,没有人能理解,当时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情。
谢林森皱眉道:“为什么呢?就因为三叔要娶她吗?”
听到“娶”字,谢周氏就不由讥讽道:“哼,怎么娶?她不过二十岁,就跟人无媒无聘地生了一个儿子,前头这个说是在战场上死了,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万一哪天又回来了呢?你三叔还做不做人?俩男争一女吗?不说你谢家的祖宗,就是我周家的祖宗都要跑来骂我这出嫁女不孝,生养出这么一个败坏门风的儿子来!”
老太太顿了一下,又道:“再者,你三叔刚留学回来,就有人来上门提亲。那几年军阀混战,地头蛇一茬茬地往上冒,遇到那不讲理的,你就是送一匣子小黄鱼都没有用。那家子姓卢,家里老幺儿就是拿枪杆子的,在我们那一块横行无忌,我迫于无奈答应了这门亲事,说等你三叔回来就履行婚约。”
谢林森皱眉道:“奶奶,您怎么能答应呢?我三叔和我爸肯定都不会同意。”
老太太嗫嚅了下,她家祖上是当官的,谢家这边也是书香世家,前半辈子在她跟前说话的人,都是轻声细语的,那卢家来提亲的人生就一股子匪气,腰上还别着枪,当时她小腿肚就打颤,哪敢推个一二四五六的?
和林森解释道:“我当时想着往后拖一拖,总有他家败势的时候,我也没敢和你三叔说,就说这边提亲的多,家里疲于应付,让他先不要回来。任由你三叔在外面晃荡了几年,没想到他竟然和那姓沈的小娘皮混在了一块,对外还称是夫妻。消息传到老家来,那姓卢的一家岂是好相与的,当时就要扒了你三叔的皮。”
谢林森问道:“那后来呢?”他现在的三婶也不姓卢。
“我和卢家老太太解释,年轻人好玩,那不过就是镜清在外胡闹,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女人。”
老太太说起这一段往事,心里还揪得很,那时老头子已经去了三四年,老大在搞地下党组织工作,常年不在家,老三又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味只知道和人硬碰硬,如果不是都家及时伸出了援手,他们母子两怕是当时都交代在卢家的手里了。
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卢家人蛮横,多少士绅亲戚往他家说情都不行,你三叔这边也是死犟着不低头,那一次就要把你三叔带走下大狱,是我……是我跪了下来。”
老太太说到这里,眼眶立即就红了起来,“我也知道,卢家不是一桩好姻缘,继续下去,怕害了你三叔一辈子。好在你三叔皮囊好,又是留美的医学博士,看上的人家大有人在。都家也在其中,我后来就求了都家,当时都家的小舅子是国党李将军跟前的第一得力人,由都家回缓,取消了和卢家的婚事。只是都家女儿尚小,不过十七八岁,等了两三年才成婚。”
谢林森这才明白,怪不得老太太一直对三婶很客气,敢情是她娘家救了三叔一命。
也理解了为什么这些年,三叔对老太太言听计从的。原来根由在这儿,当年他的一意孤行,让老太太吃够了苦头。
谢林森虽然跟在父母身边长大,也知道自己的祖籍在江省那边,算是望族,老太太定然是顺风顺水了大半辈子的,一生唯一栽过的跟头,大概就是在这件事情上。
“奶奶,后来卢家呢?”
“他家那拿枪的老幺,后来听说在蓉城被当地一个姓曾的一枪崩了,那个女儿像是在四十年代跑到了国外去,一家子算是散了。不然不说你爸,就是老家的人,也不会饶过他们。你三叔经了这事,性子倒沉稳了很多,没两年也去了延庆,参加革命去了。”
这一段往事,说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但是当时的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只有老太太自己心里知道。她找不到卢家报仇,又不恨镜清行事不周全,只恨沈玉兰勾引了她儿子,引出这么一段祸事来。
谢林森猜到了老太太的心理,和她道:“奶奶,你怪不到三叔和爱立妈妈头上,这事他们也没有预料到。”
时至今日,老太太依旧听不进去这句话。不怪沈玉兰,难道怪她吗?
和谢林森道:“我不喜欢沈氏的女儿,只因为这是沈氏养大的,如果这孩子和微兰一样,自幼是个孤儿,我也愿意接到谢家来,自是看待得比微兰还要亲热。”她和老大夫妻俩一样,一直想要个孙女,但她和都慧芳一直处得不冷不热的,连带着芷兰也很少到她跟前来。
所以谢微兰上门来认亲的时候,她猜到有可能是假的,仍旧是愿意认下来,长得又好,人又乖巧、聪明伶俐的,就是她想要的孙女儿。
谢林森时至今日依旧想不明白,“奶奶,你对谢粒粒那样上心,人家不过是利用你,你难道心里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人吗?”
老太太不以为意地道:“一个丫头片子,利用就利用呗,她最多就是在我这儿借点声势,还能做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大了,我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她嘴巴甜,人也能干讨喜。”
谢林森瞬时无语,原来老太太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想爱立的事,她定然也是明白的,只不过一个人想要迁怒,你说再多,也是枉然。
歇了再劝的心思,只道:“您的态度是您的态度,我的态度是我的态度,她就是我妹妹,亲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您以后别再我跟前叨叨她的不好。”
老太太被噎了一下,就听孙子又道:“我劝不过您,您也别劝我,咱们就这么着吧!”
老太太对着自己亲孙子,也没法有脾气,问他道:“森哥儿,我再问你一句,铎匀和她怎么认识的?她知道铎匀和咱家的关系吗?”
谢林森真是被气笑了,“人家是中学同学,是樊铎匀追到申城去,把人追到的。她妈妈二十多年来都不往谢家跟前露一次脸,你觉得,她会让女儿特地和我们家沾上关系?奶奶,只有谢微兰当咱家是一块肉骨头,爱立怕是把咱家当狼窝的!”
老太太嗫嚅道:“我就问一问而已。”也罢,到底这孩子是镜清的亲生女儿,她和铎匀结婚,也是冥冥中的缘分。
谢周氏忽然想起来,镜清先前来看望铎匀的事来,“她和铎匀结婚的事,你三叔也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