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枫被他问得心里毛毛的:“多谢殿下关心,我姐姐呢?”说着便推开窗向外打量。
车外是一片移动着的树林,沈雨槐穿着长裙骑在马上,专注地盯着前方。
见到弟弟苍白的小脸露出来,她瞪了沈雪枫一眼,斥道:“快回去做好,开窗吹风不怕受凉是不是?”
沈雪枫心安许多,这才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果然是少年心性,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长辈。姬长燃盯着他的动作,打开扇子在身前晃了晃,扬眉道:“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我会害你?”
这可说不准,沈雪枫心里腹诽,又问:“殿下现在这是要去哪儿?”
“去狄音寺。”
“狄音寺,”沈雪枫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殿下不是要与符侧妃一起去祈福?为何我与姐姐也要去?侧妃现在在何处,为什么不在车上?”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到底要先回答你哪一个,”姬长燃失笑,“夫人自然在女眷队伍中,因沈大人格外仔细你的身体,由府中女眷看顾多有不便,我才将你接入我的车中。”
听上去是十分合理的说辞,半句没有提他自己的意思。
可惜他将私心掩藏得如此完美,在沈雪枫眼里依旧无所遁形,姬长燃还不知自己的新婚妻子早就将他的事抖搂得一清二楚。
“狄音寺恰好有位齐国来的高人,据说曾是昌阳王的御医,此番来大姬是为父皇调理身体,待会儿让他为你瞧一瞧病情,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昌阳?”沈雪枫勾唇笑了笑,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有了齐太医的事在前,殿下还敢故技重施,让来历不明的人入宫?”
姬长燃神色微冷。
良久,他才略有些不快地摇头:“沈公子,我可有惹过你不快?明知此事与我无关,又为何要拿齐平康的事情刺我。”
沈雪枫看着他那张与姬焐有几分相似的脸,悻悻地收回视线。
一想到他曾经是如何欺辱姬焐的就心又不爽,怎么可能对他有好脸色。
姬长燃还在等少年的回答,但沈雪枫却像是已经失去了和他交流的兴趣,只是缩在一旁不言不语,安静得像是感受不到存在一样。
他不说话时像一副水墨画,五官并不浓烈,但又十分精致清冷,与年少时的江宿柳如出一辙,方才注视姬长燃时的目光高高在上地像在看尘世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仍旧让人有些意动。
姬长燃闭上眼,喉结滚动,指腹摩挲扇骨的力道加重了,这是头一次他与沈雪枫两人共处一室,若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日后想要再修补破损的好感可就难了。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稳稳当当在狄音寺前停下。
沈雪枫感觉到车驾一顿,就听见外面的侍从小声禀报:“殿下,已经到了。”
姬长燃没有回应外面的话,而是先看向少年,语气多了几
分疏离:“沈公子,可要我扶你下车?”
“……”真当他是娇弱不能自理的废物?
沈雪枫闭了闭眼,说了声不用,快速起身饶过他下了车。
姬长燃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日光甫照,沈雪枫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沈雨槐连忙走上来扶住他的肩:“雪枫,你现在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好多了,姐姐。”
沈雨槐看了眼背后巍峨古朴的寺门,皱眉道:“来都来了,定然要看看那神医有几斤几两,我们进去吧。”
在僧侣的迎接下,姬长燃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步入寺门,因狄音寺并不是仰天家鼻息而活的皇寺,内里的景致与寻常寺庙不同,入眼是一片巨大园林,高塔在绿松中延伸而出,层层八檐角下坠着铃铛,随风晃动发出响声,洗涤香客灵魂。
沈雪枫不通佛教,在后面跟着乖乖地走,很快,寺中一位老僧身着海青迎了出来,带着众人去往后殿。
沈雨槐本不欲加入这场仪式,但她亦在朝中任职,同僚劝说一番,便为难地加入到当中去。
沈雪枫不在祈福之列,只站在一边旁观,香烛的味道氤氲在殿中,东西南北皆有塑金的佛像静默伫立,抬头看去,心神为之一震。
“施主为何不上前敬香?”
他转身看去,身后正占着先前那位老僧,他白发白须,依旧穿着那袭海青,只是多披了一件朱红色的袈裟,却仍很单薄。
沈雪枫对他点头致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您不冷吗?”现在已是深冬了。
老僧听罢竟笑了笑,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陆陆续续地念起沈雪枫听不懂的句子:“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如彼草木,所禀各异。”
“大师,我悟性差,听不懂,”沈雪枫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瓜,“您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给我?”
“此言之意,施主若是不愿为他人祈福,亦可在台前上几柱香,”老僧缓缓说,“众人所求皆有不同,施主若有其他的愿望,亦可以在此许愿。”
沈雪枫想说自己不信这个,但一想到自己的经历,又觉得这话讲出来特别违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再转身时,那老僧却又不在身旁,不知道去哪儿了。
殿后某间小院,两名小沙弥抱着长帚推开院门,乖巧地走到房前敲了敲:“大师,大皇子正在后殿等您,说是要请您为一名施主看诊。”
他们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只见一个穿着玄衣的貌美青年出现在眼前,他发髻松散,衣衫半敞,唇瓣略显红肿,见到小沙弥便笑道:“回去告诉大皇子,净苍稍后就来。”
“……池公子,”小沙弥红着脸低头,露出头顶圆圆的戒疤,“对不起,打扰到池公子与大师议事了。”
“你倒什么歉?是这个妖僧白日宣淫,不碍你的事,天气冷,你们快去吧。”池卿摆了摆手,纤细的指节上套着一枚莹润的玉扳指,瞧上去价值连城。
他关合上门,转身向里屋走去,边整理衣衫边道:“自我登基以后,好久都没来寺中看过了,却不想回来一次还要协助你假扮神医。”
室内,净苍对镜而坐,手中整理着一卷银针,闻言沉着嗓音道:“若是不想演这出戏,只需待在这里就好。”
“当然要待在这里,不然还跟你出去见姬长燃?”池卿哼了一声,走到藤椅上坐下,“朝廷里不少人见过我的脸,倘若他们知道齐国的一国之君就栖居在这座古寺,还不得闹翻了天。”
“那入宫之后,你要打算如何?”
“你就安安心心听姬焐的指令给大姬老皇帝下毒咯,”池卿支着下巴,长腿荡开,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我暂居在姬焐安排的小院子里,必要时靠他乔装进宫见见你。”
男人没有说话。
池卿转过来,颜色认真道:“别忘了你我是靠着姬焐那半块铁杀骑兵符才坐到如今这个位置的,知恩图报是常理,更何况姬焐从来不求人,他这次托我从旁协助,肯定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我没忘,”净苍说,“只是二殿下过于心急,急则生乱,我担心将你托付给他……”
“我有武功,不会有事,”池卿打断,“再说了,沈雪枫那个小病秧子这些年跟着他不也没出事?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两人在屋中闲谈了几句,净苍提着医箱步出门外,池卿又躺了会儿,顺手抄起一册话本看了起来。
姬长燃另寻了一间干净温暖的屋子给沈雪枫看病,除却他与沈雨槐、符辛辛,并无其他人在场。
沈雪枫掀起袖口,露出白皙细腻的一截手腕,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面貌极为年轻的僧人,他的身材高大而伟岸,神情透出几分难驯的野性。
……这就是那个神医,齐国来的?
沈雪枫觉得有些不靠谱,但还是将手伸出去为他号脉,净苍默不作声伸出两指搭在脉上,静默不语。
一旁的沈雨槐抱臂皱眉。
这僧人手指粗糙,生着剑茧,恐怕武功不弱,这种人当真会医术?
沈雪枫心里也直犯嘀咕,过了一会儿,净苍道:“气血两虚,喉管纤细,冷气入肺易咳,施主的身体难以抵御外寒。”
“嗯,是啊,”沈雪枫应和,“不过所有医侍都这么说我。”
“这几日施主多梦魇,心绪不宁,邪火入侵,常有钝痛阵阵,有记忆错乱之象。”
“记忆错乱?”姬长燃问,“这是什么症结?”
“还需再探。”
净苍将沈雪枫左右两只手的脉象都看了,转身对着沈雨槐等人道:“还请几位屋外等候,接下来屋中只能留小僧与施主两人。”
沈雨槐挑眉:“什么?这是什么疗法?大师能否详细说说。”
净苍对她行了一礼:“容姑娘见谅,此法不便告知。”
沈雨槐看向一旁的姬长燃,似乎是希望他说几句。
“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那就给两
人腾出这个位置。”姬长燃也有些不悦,但到底没说什么,收起折扇率先出了门。
符辛辛与沈雨槐对视一眼,后者道:“雪枫,若是有什么事你就喊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听到雪枫两个字,净苍眼皮一跳,多看了身前的少年一眼。
屋内只剩两人,沈雪枫试探着说:“大师,现在可以说了吧。”
净苍将诊脉的帕子收好,折叠放回医箱中,实话实说道:“我只能诊出你的症状,但病结在何处却是不知,这种情况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我学术不精,无法继续探寻下去,还有一种……”
“还有一种是什么?”
“是你的心症,只能靠你自己克服,”净苍道,“仔细回想病发时自己的心情、身体以及周围发生的一切,诱因就在其中。”
沈雪枫略有些失落,道:“我还以为真能瞧出来是什么病因,好吧,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医术不能看出来的东西,未必不能从别的术中看出来。”
净苍又从医箱中抽出一筒签来:“如不嫌弃,请随意抽一支签,让我来为你解惑。”
沈雪枫盯着那只简朴的签筒,心有犹豫:“据我所知,佛教主修来世,不太讲究抽签这一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