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与燕王派出的使臣一道抵达咸阳的,还有秦国信使送来的第二道急报——秦国又喜得武阳郡。
上谷郡本是燕国的西南大门,武阳郡本是燕国的东南大门,燕王却喜气洋洋地,特意派人携来厚礼庆贺它落入秦国手中!
这般当着天下人伏低做小的姿态,极大地取悦了嬴政,他欣然在六英宫设宴款待了使臣。
如此屈辱之事,燕国使臣当着满座秦国公卿大臣的面,却极尽谄媚之能事,喜笑颜开地再三拜祝“秦王如松柏之茂,不骞不崩”“秦国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1)
看着如同跳梁小丑般左右逢源的使臣,李斯默默饮尽了尊中美酒,眼中有嘲讽的光芒在闪烁。
国之兴亡,与君主之明幽息息相关。自周王室败落以来,燕国数百年间昏君频出,如燕昭王那般胸怀大志之明主,不过一闪即逝,若非诸侯为制衡中原,燕国?早被齐赵秦楚任一国吞并了!
原本,他笃定,以上谷郡对燕国的重要性,燕王必会在姬氏宗族的重压逼迫之下,大举兴兵南下,意图夺回主动投诚的上谷郡,秦国便可借着自保之名,趁与燕军交战之时北上攻占燕都蓟城——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燕国先开的战端,看在天下人眼中,错的便绝非秦国。
如此一来,燕国便会名正言顺成为秦国下一个囊中之物,虽然燕王姬喜兴许会趁乱,往北逃亡匈奴,或是往东窜至辽东,但失去权力庇护的区区燕王,又能成何气候?如此,秦国便能安心伐楚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究竟是过于低估了燕王的羞耻心,此人竟会派使臣来庆贺秦国连得燕国两城?简直荒谬至极!
然而,以燕王之昏庸,竟误打误撞将这步棋走对了,至少,秦国眼下意外得了燕国两城,又得了燕王唾面自干的恭贺,在天下人的无声注视中,一时是无法择机对燕国兴兵的。
那么,秦国接下来的目标,在齐楚之间必选楚国。
因为两相比较之下,楚国强大而齐国弱小,楚军有良将而齐军无栋梁,若秦国首先攻齐,必会被楚国从背后偷袭。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楚地疆域辽阔,道路崎岖又遍布水泽,以王翦的推测,至少需同时出动六十万大军,方能顾头顾尾地打完这一仗。但若秦国泰半兵力、前去攻打楚国之时,燕齐两国悄悄联手从背后偷袭呢?
据他知晓的消息,如今两国朝堂之兵力,虽加起来只有五十多万,但燕齐两国宗室贵族蓄养的私兵,加起来约摸也有五十万之多。
对厚颜无耻的燕王而言,于私,他连亲儿子都肯杀来讨好秦国,是绝不会在意名声的;于公,以燕国之国力,绝不会成为最后统一中原之国,他亦不必如秦国这般,费尽心思拉拢天下人心。
而燕国宗室众人,原本倒未必愿意出兵助燕王袭秦,但上谷郡对姬氏一族意义十分重大,面对燕王的提议,他们岂能不心动?
至于齐国么,本是恨不得龟缩一
隅假装不存在的,但若燕王铁了心要恶心秦国,只消花些黄金珠玉买通后胜,齐王便会即刻命举国之兵附和燕国。
是以,燕存而伐楚,对秦国而言风险极大...
宴会散后,李斯特意跟着君王来到了章台宫,将心中担忧一一说了出来。
今夜这宴会,名为招待燕国使臣之接风洗尘宴,但在秦国君王心中,亦不啻于又一场庆功宴——秦国未费一兵一卒,便连得两城,所耗费的无非是些粮食。
试想,桓猗当日攻打赵国宜安,与李牧僵持两年有余却无功而返,大军不也耗费了更多粮食么?无论怎么算,上谷郡与武阳郡皆算是意外之喜。
今岁,秦国二月五月接连有天降之喜,真乃祥瑞之天意也!
正因如此,群臣的心情格外激昂,在筵席之上频频朝君王敬酒,而咸阳宫今日之酒,正是少府工坊按邯郸酒坊献来的高梁赵酒方子、在张苍的改良后以酒曲发酵而成,此酒色泽比黍米酒更澄澈透亮,香味比黍米酒更醇厚甘咧,相应的,度数也高了不少。
是以,今夜的嬴政是真有些微醺了。
向来端肃清疏的君王,此刻放松地稍稍后仰于椅背之上,他面上含着浅笑轻揉额角,眸光却似因黍米酒的缘故,荡漾着比往日更亮的光泽,曜如星辰,光华流转。
同样微醺而不自知的李斯,怔怔看着这样俊逸亲和的君王,脑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若老夫能有个适龄的女儿,这般谪仙姿容的王上若能做老夫之贤婿,也不知能生出个多好看的外孙来...
待他恍然回过神来,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荒唐想法是何其大逆不道,登时臊得一张老脸羞红,急急垂首掩饰慌乱神色。
年轻的君王慢慢揉着额角,片刻后,待一阵阵伴随着恍惚的酒意似乎消褪,他才倾身向前恢复往日的正襟危坐,笑着安慰李斯道,
“爱卿且想想看,几l百年间,历代燕王又清醒过几l回?寡人倒认为,不必高看燕王。此人三番两次对秦国俯首称臣,却无耐性长久伪装,但凡得了个机会,便会如上回助姬丹那般,恨不得即刻除了我秦国而后快。如此心性之人,想来等不及秦楚两国交战,便会主动为我秦国献出伐燕的借口。”
当君王以无比笃定的语气,云淡风轻说出这番话,李斯一整晚坐立难安的焦躁心情,便瞬间被抚平了——所谓当局者迷,他惦记了一晚上燕齐偷袭之事,却忘了,燕王姬喜绝无耐性,肯蛰伏到秦楚交战之时再行动!
王上,才是始终清醒如一之人啊!
当他面带喜色、深一脚浅一脚告退出殿之时,正碰上扶苏抱着明赫前来,待行礼擦身而过之时,脑中猛地灵光乍现:等等,他方才幻想出来的王上与自家子虚乌有的女儿诞下之孩童,不正长得跟九公子一模一样吗?天爷啊!
李斯疾步跨过殿门穿上鞋子,以快成一道残影的速度逃离了章台宫,老夫太过狂妄了!老夫虽无女儿,却不但敢幻想有个王上这般风采过人的女婿,还敢肖想有个小仙童九公子这般玉雪聪慧的
外孙...老夫按罪该诛啊!
站于丹墀处的卫尉,不由在燃着宫灯的夜色中面面相觑,李廷尉...何时练过功夫了,竟练出飞一般的速度?
殿中,君王见扶苏抱着小家伙过来,眸中瞬间射出喜悦的亮光,正想如往常那般下殿去接小崽,起身之时脚下却忽地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在扶苏慌乱奔跑的惊呼声中,明赫已拼命蹬着腿挣脱他的手臂,跳下来如小炮仗一般朝父王直直冲去——实际上以他一个孩子的力气,纵便最快冲上去也帮不了忙。
幸好,一旁的蒙毅已敏捷地稳稳扶住了君王。
明赫这才大松一口气,继续快步跑上殿阶抱着父王的腿,抬头奶声奶气地关心道,“父王,先坐下嘛,您快先坐下!酒喝多了很不舒服的...()”
君王俯首含笑看着小不点,解释着自己并未醉酒,让小家伙不必忧心,但当他弯腰伸手去摸明赫的小脑袋时,竟摸了个空!
嬴政这才心知,自己脑中虽仍是一片清明,行动却真有些醉了,便依言重新坐了回去,接着,他朝小崽张开了双臂。
跑来一旁正关切看向父王的扶苏,忙面红耳赤闪到一旁,又好心提醒道,“父王,孩儿已长大了...您快抱抱小九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从未醉过酒的嬴政自然不知晓,这后劲极大的改良酒,会让人在醺醺然的状态之下,对空间的判断逐渐出现误差——譬如此刻,他分明自觉意识无比清晰地想抱明赫,手却伸向了扶苏。
赶在君王即将朝蒙毅伸出双臂之前,处于视线盲区的小个儿明赫,已主动抓着父王的纁裳奋力爬到了他膝盖上。
怀中多了个三十多斤的小胖娃,嬴政倒不至于再认错人了,他边将明赫的脸当成后脑勺轻轻由上往下抚摸着,边轻轻笑问道,“吾儿怎的这般晚还来章台宫?可是想寡人了?”
今夜这场宴会,小家伙是一直跟扶苏几l人待在一起的,他不过只远远瞟到几l眼小崽跟兄长们喜笑颜开的画面,兄友弟恭,甚好啊!
眼下,吾儿定是想寡人了,今夜想来定能成功将他留在章台宫…
明赫这会儿可没空回答呢,他正虚虚眯起眼睛,伸出两只小胖手与君王修长有力的大手抗争着,爹啊,别再薅我的脸啦!
扶苏头疼地上前将小崽抱着调个面,让他乖乖趴在父王怀中,这才开口解释道,
“父王,小九担心您今夜醉酒不适,这才让孩儿一道过来看看,您身子可有不适?可要召夏无且前来?”
原来,今夜君臣们开怀畅饮之时,明赫敏锐地闻出,阵阵飘荡在殿中的竟是美酒香味——后世真正的酒香味,而非往日那种只有黍米香味的“酒”味。
小家伙担心父王喝醉伤身,半夜人不舒服,这才缠着扶苏来章台宫的。
他的嗅觉并未出错,在先秦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制酒工艺均为单一发酵,有酒而无曲,缺乏酒曲引入更多菌源的发酵酒,酒精浓度最多到达七八度的耐受范围,便不会继续再往上增高度数了
() 。
换而言之,列国盛行的黍米酒,充其量只能被称为甘醴——带着米香的五六度甜味饮料。
这时期的所谓烈酒,不过是酒精度再高上两度罢了,远未达到后世国际通行的二十度低度酒标准,而如今世人口中的“醉酒()”,不过是气血上涌导致面色有些发红罢了。
除了少数连半点酒精也沾不得之人,确会被这十度以下的酒醺得摇摇晃晃,更多“醉酒?()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之人实则是故意为之,以方便借醉酒之名私斗,毕竟,好酒的燕赵游侠在豪饮数斗后,还能拔剑精确杀人呢。
周礼规定,“孟夏之月,天子饮酎用礼乐”。酎,便是将酒反复多次发酵的重酿之酒,度数约摸能达到十多度,唯有周天子能品之以飨神灵。(2)
周王室早已覆灭,列国君王亦不乏效仿周天子者。但再三发酵的“酎”耗费极大,通常十斗只能得两三斗。而粮食酿酒已只能十取二三,若再将酒液抛弃十之七八,在格外爱惜粮食的秦国是绝不可能发生之事,故而,秦国君臣们并无人饮过度数更高的“酎”。
今夜这酒说来也巧,当日,张苍拿到邯郸高梁酒方后,发现跟秦酒配方不同的赵酒确实更味美一些,受到启发的他便命人往数堆发酵的高梁里,分别混入稻谷、辣椒、红薯与麦粒。
最后,他发现混入麦粒的发酵堆所产之酒最为美味,便秉承着严谨的态度,又划出几l小堆高梁发酵堆,往其中再次混入麦粒,却惊讶地发现,只有被铁锅炒干后的发芽发霉麦粒,才能稳定酿出美味之酒。
本该在汉朝才出现的酒曲,就这么被秦国提前解锁了,而整日忙得晕头转向的张苍,并不知道这美酒的度数,也提高到了二十度左右——身为土生土长的战国之人,他压根不懂真正的“醉酒”会是何种反应,只以为喝完有些头晕是忙累的缘故。
这趟宫宴,为趁机在燕国使臣面前炫耀秦国之酒,负责宴会的李斯便径直让工坊之人,将新酒送进了宫。
君臣众人只觉得今日之新酒格外味美甘甜,并无人知晓它会醉人。
自然,这二十来度的低度酒,也绝不会如高度酒那般令人大醉酩酊或是大发酒疯,喝多了的众人,最多会进入半醉状态。
故而,君王听了扶苏之言,依然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吾儿不必操心,寡人此生从未醉过酒,今夜又岂会醉酒?不必惊扰夏无且。”
扶苏却焦眉愁眼地望向蒙毅,怎么办,父王今夜,分明处处透着不对劲啊!
蒙毅身为肩负护卫职责的君王近臣,今夜自是滴酒未沾,正因如此,早在李斯还在殿中之时,他便隐隐察觉今晚的王上与李廷尉状态皆有异,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听了长公子之言,他立刻紧蹙眉头上前提醒道,“王上,今日这新酒,恐有些不对,可要臣即刻带人去少府查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