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瞬息间,拐杖已近至眼前,李斯眼看躲避不及,蒙恬急忙闪身上前,君王却已飞身使了巧劲,一把夺过拐杖,冷声道,
“老族长擅闯章台宫已是违律而行,怎敢在寡人的大殿之上,这般动手羞辱大臣?”
李斯抬袖抹了抹额间吓出的冷汗,悄悄往嬴政高大的身躯后方挪了挪,这老庶长忒不讲理了!
嬴仲雍用
力扯着嬴政手中的拐杖(),怒道?()?『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嬴政!当年吕不韦在秦国大肆弄权,夏太后冷眼旁观,只等着挑你的错处恨不得以成蟜代之,赵姬亦毫不在意你的死活,若无老夫率嬴氏一族,隔三差五以公族之名前去找他们施压,你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如何能熬到今日?如今,你宁将官职爵位赠予庶民,而不肯照顾我嬴氏族中子弟,你便是这般报答公族的么!”
说起来,这位老族长此番匆匆赶来大闹朝堂,也有难言的苦衷——
眼看秦国即将征服东方列国,成为继周天子后而一揽九州的中原大国,但嬴氏一族,却并未随着秦国的强盛而兴旺,反之,公族已有日渐衰微之势。
其实,秦国公族在穆公时代,便以卿大夫之职,辅佐君王或率军亲征,就拿他这“驷车庶长”一职而言,当年亦是集军政之权于一身,国中权势极大。(1)
卫鞅变法后,惠文王以温水煮釜之计,逐渐剥离公族庶长手中的权力,但当时的严君樗里疾智勇双全,亦多次率军与列国交锋,公族在秦国仍有九成的威慑力。
后来武王举鼎而亡,宣太后与惠文后为争夺新君之位,秦国陷入三年季君之乱,最后,随着嬴氏一族诸多公子,被宣太后一派诛杀殆尽,这庶长一职,也彻底沦为只可管理王族事务、不许插手朝堂之事的虚衔。(2)
虽有十七级之高爵,却无半分实权在手。
与之相呼应的,还有嬴氏族人的日渐被边缘化——自昭襄王一朝起,公族之中再未出过三品以上官员,族中子弟,亦大多空有爵位而无官职。
再者,列国公族子弟皆有封地,但纵观六国,别人的封地是包括土地、税赋和征兵权力在内的实权,而秦国公族,只能享受这土地带来的税赋,所谓封地不过是“食邑”。
原本,公族之人皆盼着嬴政登基后,能多为他们加官进爵,哪知等了这些年,也并未等来殊遇——秦国选拔人才时,依然会优先考虑“才”,而非血缘亲疏。
若仍是一切照旧便也罢了,偏偏嬴政这一年以来,又是为庶民盘火炕,又是为庶民发奖励,现在还要从庶民中提拔官员,这些举动实在令公族之人万分不满。
若朝廷有多余的钱粮,何不多发些给自家族人,反倒赠与那些低微的庶民,世间岂有君王会如此糊涂?
于是,近日一拨拨族人前去找嬴仲雍诉苦,而他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亦担忧公族的未来。
先前卫鞅变法,让秦国公族失去了从军从政之权,眼下嬴政若再折腾甚么科举制,岂非要将外人拉进朝堂争权夺势,彻底堵上族人晋升的道路?
嬴政先以眼神示意宫人上前,左右扶住嬴仲雍,再快速将拐杖夺过,交到蒙恬手中,淡声道,
“君王供养公族,公族自当为君王效忠,此事寡人与公族两不相欠。而科举制与办公学,于公族利益并无半分冲突,届时,国中子弟皆可入学参试。至于公学开销一事,我大秦有数倍于往年之高产仙种,即便要备战四国之粮仓,粮仓之中亦毫无压力。”
() 他又目光灼灼犀利扫向大臣们,意有所指道,“列位爱卿之子孙,亦可因科举而青出于蓝,来日身居比汝等更高之官爵亦未可知。”
王绾暗暗苦笑,眼下最让人感到不安的,便是这“未可知”啊!
池子大了,鱼儿原本能游得更欢畅,但若原本无资格入池之鱼,如今亦在君王的授意下肆意大量涌入,那些原本早待在池中的鱼儿,如此之下还能抢得多少饵食?
他是这般想的,嬴仲雍亦是这般想的,老庶长见嬴政执意要施行科举一事,想趁机为公族子弟争取几分利益,便挣脱宫人的搀扶,大声道,
“老夫依然认为,这科举制无论对嬴氏子弟,还是公卿之后,皆为不公!以他们的身份,自当另设一条恩荫之路,怎可屈尊降贵与庶民同堂而学?”
大臣们悄悄交换着眼色,老庶长英明!若科举与公学非行不可,当务之急,便是在此事落地前,为自家儿孙争些利益!
思及此,众人再次下跪恳请君王开恩荫之路,一时悲戚恳求之声绕梁于殿中。
李斯暗暗冷笑,恩荫?他们这分明是想当众逼迫君王,妄想再行商周世袭官爵之制,王上绝不会答允此事!
果然,嬴政负手踱步,挨个看着他们头顶的黑色冠帽,轻轻笑道,“寡人这一生只想朝前看,从未想过往后退,列位爱卿若嫌头顶冠帽太重,自可取下来得个安宁。”
大臣们心中一凛,忙纷纷叩首辩解,嬴政却再也不看他们,只目光炯炯看向嬴仲雍,清朗的声音回荡于殿中,
“老族长之言寡人并不赞同,嬴氏公族子弟世享俸禄,饱读诗书,若他们深受国恩,却无半分底气能在科举考试中、胜过那些衣食无着的庶民,反倒想靠恩荫之道作弊取巧,若如此,不如去前线为寡人多杀几个敌军,也好过这般饱食终日碌碌无为!”
王绾俯首于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科举与公学一事,在王上这句话出来之时,便已成为板上钉钉之定局。
嬴仲雍却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怒道,“公族封爵建邑,乃周礼奉行之道,当今列国之中,我嬴氏一族已备受朝廷冷落,你说出这等糊涂之言,就不怕寒了公族子弟的心么?”
嬴政摇首,目光透过殿门望向空中飘荡的云,声音愈发清冷起来,“若公族子弟不可用,寡人便想早日改秦律,改税赋,施行尧舜之仁政,这天下间,自有万万庶民愿心甘情愿为寡人所用...”
尔等既拦着不肯让寡人开窗,那寡人便将这屋子捅破就是!
李斯心头一震,王上在此刻故意以气话之态,将他欲改行仁政一事说出来,大臣们往后再听闻此事,心中已有预料,便绝不会再这般震惊...
王上之智谋,着实深不可测啊!
王绾与大臣们蓦地抬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君王,失声道,“王上要变商君之法?”
嬴政微微笑道,“若公族与豪强子弟皆惧科举之法,寡人来日无人可用,自然要拉拢庶民。”
嬴仲雍冷哼道,“哪个告诉你,我公族子弟惧怕科举制的?区区一群庶民,岂能胜过我嬴氏子弟!”
嬴政笑得更真诚了,“依寡人看倒不尽然,他们今日既将老族长请来宫中,想来定是惧怕‘以考取吏’之法,若不然,老族长又何必有此一举?”
嬴仲雍见他在臣子面前,这般看不上嬴氏子弟,一时气得满脸涨红,中气十足地吼道,“老夫愿以族长之名重射,待第一批公族子弟入学后,科举所得名次,绝不会比庶民差!”(3)
说着,伸出一臂,“来吧!”
嬴政疾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当场约下赌注:输家需在宗庙前负荆请罪。
在大臣们迷茫的表情中,在嬴政与李斯含笑的目送中,嬴仲雍从蒙恬手中夺回拐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章台宫。
他一路盘算着,该如何督促族中子弟勤奋向学,又该如何在录用结果出来之时,让嬴政心服口服地,前往宗庙向列祖列宗赔罪...
待他登上马车之时,心头忽然一动,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他瞬间瞪大双眼,猛地一拍脑门,暗暗懊恼不已:老夫今日,本是来劝嬴政打消“以考取吏”念头的,眼下怎的反在大臣面前,许诺他开办公学、开设科举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