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受钺是家中老幺。昔年他们父亲生意最鼎盛的时候,他才七八来岁。
分割遗产那会儿,他更是懵懂无知。流言传得最妖孽的版本,甚至是他母亲为了能牢牢抓住夫家的遗产,不惜委身丈夫的个人律师。
总归,唐某人算是半辈子蹚下来,都没吃过正经八百的苦与憋。然而,与他几个兄弟姐妹比起来,他是最不务正业的那一个。年轻那会儿投资影视、办画廊、捧戏子,真真那些所谓富二代争奇斗艳的把戏,他一个不落地全玩过了。
Z城这块地,便是他最风光的时候买办入手的。集中了他父亲留给他的,以及那些年他左手进右手出最后囫囵个在手里的大半积蓄。
那时候的唐受钺雄心壮志,仿佛眨眼间,这里的起高楼便是将来这片商区的世界之王。
没多久金融危机,他的家族生意至此海啸泡沫,他同父异母的老大哥,足足多他二十岁,更是一夜之间破产,为了给妻儿留点嚼补,走上了男人最后的挽尊一步,用自己的领带上吊自杀了。
自此这块地便封禁在这里。唐受钺这些年多番回国,祭奠他母亲,期间多的是各处渠道的人,想接手这块地。那些人也摆明了奚落他唐某人,除了数典忘祖,他绝无翻身之日。
这其中,最大的头目便是冯镜衡的父亲。
冯钊明招徕的各方人马,有政有商,最后甚至挖到了汪春申这块敲门砖。
冯老头识人很准,这商人队伍里,有儒有将,自然也有附庸风雅的文人。
唐受钺便算一个。他当年投掷千金捧出来的,有歌手有演员,有提琴的首席,有昆曲的花旦,自然也有风靡一时的书画大拿。
汪春申那幅成名之作,至今挂在唐受钺母亲的故居里。
汪之后巅峰之作的那幅,即便拍出天价,即便有他唐某人的推波助澜。事后,汪感怀知遇之恩,几次想拜见唐受钺,却被他拒绝了。
因为养而成的作品,他便失去兴趣了。唐受钺一向这样的心性,赌石赌得便是慧眼,一旦开开,是石是宝,皆与他无关了。
况且,金玉也好,钻石也罢,他们显贵发光,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这也是多年以后,汪春申拖着一副残烛身体来投诚唐受钺,他受用的地方。
菩萨为何低眉,因为他要渡一切苦厄,他脚下凡尘甚至泥泞里的人。那些人,足够仰望他。
夜钓的轮船上,冷月孤星。唐受钺钓上一尾放生一尾。
冯镜衡在边上喝酒,这几日谈判桌上、土地勘察及商务招待,见识到的这位冯二公子都是滴水不漏的。他即便耳语助手,都惜字如金。
风月场合更是高僧一般的定力。别说调笑了,冯老二眼里看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一个冷眼,没兴趣的东西,狗都不看一下。
酒杯搁在栏杆上,一个没留神,咚地一声,掉进了深湖里。
唐受钺没看清,只问冯二,“什么掉了啊?”
喝多
的人,满不在乎,“心。”
没等唐太公一般有雅兴的人反应过来,饮酒的人决意今晚到此为止了。
他收拾起应酬的心神,摆出一副恭维合作方的笑谈口吻,“有机会,一定去您母亲故居看看那幅画。”
“嗯?你也是知音。”
冯镜衡单手插裤袋,笑得再吊儿郎当不过,矢口否认,否认他丁点的鉴赏能力。相反,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但是,我相信您的慧眼。”
“呵,你冯老二不是会恭维人的主。”
“笑话。我这些明明信手拈来,你要听的话,我能说一晚上不重复。”
没等唐受钺说话,冯镜衡先出口了,“但今晚不行。我要下船了。”
冯镜衡给出的说辞是他要去办一件私事。夜奔的程度。且刻不容缓。
他争取明天下午回头,明天上午的议程请唐受钺这边与他助手对接。他的助手,有一应拍板权。
唐受钺微微不满,说笑着开罪,“私以为你并没有拿出你父亲许诺的诚意。”
“因为我去办私事?”
唐受钺不置可否。“我只是觉得冯钊明的儿子,不该是会被女人掣肘到的。”
冯镜衡笑得轻蔑,甚至荒诞,“总有例外。我要是跟唐生说,实则我卑鄙得很,贪心得很,两手都想要。但是,也没出息得很,她一哭我又什么心肠都没了。就这样吧,无论如何,我得给她个交代。别他妈混到最后,我在她前男友名单里,成为垫底的那个。”
唐受钺赞喟。“你这么个臭脾气的人,能甘心说这样的话,我真是稀奇,得是个什么样天仙般的人物了。”
冯镜衡忽地冷冽,“也许我没机会给你引荐了。但是,没准你早见过了。”
“见过?哪位明星?”
“哈,当我醉话。”
冯镜衡从停锚的轮船换到小艇,上岸的时候,杭天在车里等他。
不等冯镜衡钻进车里,驱车的人已经开始吐槽了,“冯董知道了,估计得气得把家给炸了。哄着你出差,由着你收买人心的升舱诸位。结果,为了女朋友,你甘愿就这样连夜往回赶,六点的飞机,红眼航班也不为过了吧。”
“少废话。开车。”
杭天一路送冯镜衡到机场。后者除了登机的证件,其余什么都没拿。这几天过来,已经熬了几个大夜,冯镜衡晚上的应酬及夜钓,辗转到登机的时候,他几乎算是二十四小时没阖眼。
他临飞前,叮嘱杭天,要老宋赶在他落地前,抵达虹桥机场。带着盛稀的钥匙。
杭天点头,表示都一应安排好了。
冯镜衡最后点拨杭天,与唐那头,细节一一敲定到位,他要怎么夯便怎么夯,尽管拿出拍板的架势来。跟他绕字诀的,只有最后签字画押的功夫。
杭天实则心里没底得很,并不敢擅专。只问冯镜衡,什么时候回头?票是否提前订。
熬鹰一般的人,越夜越精神。含糊了句,“你能拖一个钟
,我就晚一个小时的自由。”()
杭天憨憨笑一声,“别了,你快回来吧。这么大的生意,你不在,我心里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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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什么。人死得掉,天都塌不下来。”
杭天越来越琢磨出道道来。那就是,有的人嘴上再霸王,却次次身体作一个降臣。“S城盛稀住处,有什么值得您亲自去?”
冯镜衡转身前,丢下一句,“有她小舅的尊严。也有她放不下的牵挂。”
冯镜衡知道,如果由着她亲自奔波去S城,那么一切,就全无转圜了。
他彻彻底底地骗了她。
飞机上午八点半落地,老宋那头也顺利接到冯镜衡,主雇两个又马不停蹄往S城去。路上,老宋劝冯镜衡眯一会儿。后者却一眼也难阖上。车里他也不好抽烟,直玩着老宋的一个火机,直按的,把里头的油烧完了。
车子好不容易抵达S城老城区,火球一般的太阳,晒一切都辣花花的。离导航上头的目的地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倒霉催地遇到了车祸,本就不顺宽的道上,塞满了通行的车子。
冯镜衡一把跃起身子,都来不及问老宋具体地址,只把老宋架在导航架上的手机摘过来,而自己的手机留给车里的人。
他说他先下去走了,老宋从封锁里出来,给他电话。
老宋一急,直喊了老板的名字,“镜衡,钥匙!”
下车的人即刻回头,接过一串钥匙。再按着导航的提示,大步朝前去。穿过一道主街,拐进民巷的时候,冯镜衡已经不再依靠导航了,而是把手机里的地址举着给土著问,这样比死脑筋的机器灵活多了。他最后一身风尘仆仆的疲与汗,站定在一处门楼旁,看乌瓦灰墙上一处蓝底白字的具体门牌号。
他收了手机,掏钥匙出来的时候,对面邻居狐疑地问了声,找谁,这家老的不在了,小的也去外地了。
白衫黑裤的人,端正地系着领带。他举着钥匙,声称认识盛稀,他是受盛稀所托来家里拿点东西。
邻居点头,再问来人,稀儿在A城还好吧。这孩子命苦得咧,但是品格噶好的,哎,从小没妈的孩子啊,哪能不苦啊。
冯镜衡捅开门锁,推门之际,答复对过邻居,“好。他一切都会好的。放心。”
进门后,冯镜衡用老宋的手机与盛稀连线,对方隔着视频镜头与这头通话,两个人即便正式签署了助养协议,正式交谈的话不超过十句。
盛稀在那头给冯镜衡指储物间具体的位置,房子小而窄,门楼朝南的一小间,塞满了纸盒瓶子那些,一根线吊下来的钨丝灯泡被冯镜衡的头不小心碰到了,某人吃了一鼻子灰。
灰头土脸的人,没来得及抱怨,拎过一扎报纸,阴潮的最下头骇然跑出几只甚至还是红肉现现没长成的老鼠。遭难的人,当即口里爆粗,他并不为自己的遭遇而不平,严阵的逻辑控诉,“她能来?她看到这些不得吓死过去十回。”
那头盛稀还躺在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不禁笑了声,好像这些日子冯先生对
() 他的轻蔑,至此都得到了报应乃至平复。
他也问冯先生,“您不肯她过去,仅仅想自己亲自跑一趟?”
某人经由主人指点,摸到了最角落的一个坏斗柜。阿婆把汪春申的私人物件全锁在斗柜抽屉里。盛稀淡淡交代,“全部在里头了。”
冯镜衡拿手里的一串钥匙,排除几个全然不对号的,那几个小到小拇指头盖大小的钥匙,一一在试,也讥讽臭小子,“你老爹这么大的名号,这些年,你就没好奇过他的东西吗?”
“好奇过。我甚至不需要钥匙,但是我不想知道。”
“嗯?”
“知不知道影响我吃饱饭吗?能拿那一堆废纸去抵我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吗?”
冯镜衡鼻孔出气,反问臭小子,“他这些年一个月给你们奶孙多少钱?”
盛稀晦涩不答。他反过来问冯先生,“昨天栗小姐跟她妈妈说,我是你的养子,你愿意这么被编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