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镜衡听后嗯一声,他散漫惯了,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言的样子,靠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自己颈上给自己捏,闭目养神道:“我跟你明说,昨晚是我硬留她下来的,我仗着身体不舒坦,明白了吧。你这堵上门来再强行照面,大家总归面子上过不去。”
虞小年真真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简直在说,这天底下就没一个有出息的男人么,啊!
沙发上的人说完,也不管亲妈要突突什么,径直起来,去找那短命鬼的温度计。折回来时,要量给虞老板看。嘴里咧咧,“我头疼得要死,熬不住的时候,你们在哪呢,切!”
虞小年狠啐一口老二,“你疼死还不是应该的。你又不是为了我们哪个忙倒下的,你这样白天忙夜里凶的,不死也差不多了!”
冯镜衡听后笑得不行,也叫虞老板小点声,“粗声粗气的,给人印象多不好。”
虞小年心里发酸,这胳膊肘向外拐得不知道哪里去了。便也不藏着,“我要谁的印象好,我该谁的了,笑话。我这辈子最不该的,就是由着你爸的几句哄,嫁给了他。我得到什么了,我懒得同外面那些眼皮子浅的人废话,我这辈子没吃你爸一口闲饭,他冯钊明当初一穷二白的时候,在我们虞家吃碗饱饭都要感恩戴德的。我给他养了两个儿子,由着他去装点你们姓冯的门面,我到头来还成家里万人嫌的了是吧!这说多错多,不说不错的如意算盘算是给你们爷仨玩明白了!我只恨自己没本事养个女儿,我要是有个女儿,我就给她招女婿,把你们男人玩的那些花头经一整个全来一遍。”
冯镜衡坐那,腋下夹着温度计,笑眯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别指望女儿啊,自己来吧。虞老板,你如果外头养个,我绝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告诉老头。”
虞小年听来,犹如面上被唾了口脏东西,连忙还回去,“呸,不要脸的现世报。我老早跟你们说过的,我这辈子最瞧不起二心二意的男的,和那些想着捞偏门上位、脸都不要了的女的。”
“老二,你给我不学好,沾上这些不二不四的,那么我跟你讲,这才是你爸爸最大的报应。”
冯镜衡不解,“嗯,怎么只是老头的报应,没你的份啊,你别吓我啊,这是回去要闹婚变了啊!”
虞小年才不由老二忽悠到,“你跟你爸姓冯,报应也是你们姓冯的事。离婚又怎么了,哪个规定我这个年纪不能离婚的。只有那没出息的女人才离不掉婚的。”
冯镜衡眼见着亲妈越说越上心的样子,笑着同她打起岔来,抽出他的温度计,近视眼瞄那刻度了一阵,最后确诊37.3。
虞小年坚强的普世观里,这属于好得很范畴。
冯镜衡不依,说他四十度的时候,你只是没赶上。
虞小年回虞家那头也小半个月了,原本还要再停上十天的,等着虞家舅母把七月半的二七纸烧完,接大嫂过来散散心的。
昨晚接到杭家的问候电话,杭母说镜衡病了,虞小年心上陡然
一落,后头就是铺天盖地的她不晓得的事。
问就是不必要你知道,或者你知道了除了跟着干着急,还能怎么样呢。
虞小年最恨这样的话。明明他们戏弄冷落了她,最后她反而成了那个不懂事的人。
从前在家时,她父亲是这样,兄长是这样,如今丈夫、儿子还是这样。
如何叫人不寒心。
想到去了的兄长,再想到他们这个年纪没了老伴,子女悉数成了家,那种两头都不靠帮的孤船漂泊感。虞小年不禁红了眼眶,这便是冯镜衡这些年印象里的母亲,年纪上来了,愈发地经不住事。
要么炮火连天的脾气,要么悲天悯人的眼泪。
有时他确实厌倦母亲的强势。这些年,朱青仰人鼻息的琐碎,他看在眼里。
冯家把两个孩子扣在手里,不大与朱家平交、来往也是事实。
就拿家宁两个当初跑丢了,虞小年明知道她自己的过错,愣是至今没同朱青一句正面交代。
那回,不是冯镜衡看在母亲的面,出面帮她斡旋,这婆媳关系又不知道冷到什么程度。
说白了,这家里一个姓的人,通通是既得利益者,唯独这两个不姓冯的女人。到头来,合不来又彼此看不上,但凡起个争执、龃龉,就是鸡犬不宁一人一顶帽子。
冯镜衡不敢想,要是他把栗清圆也这么安置进来,变成二人不和,试问,这样的“鸡犬不宁”有什么意义。
这么想着,他终究还是朝母亲低头了。抽过几张面纸,递给虞老板,口里安慰,“这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上了。你不是最烦动不动就哭的女人?”
虞小年扯过面纸,没好气地擤了把鼻涕。再说到那个袁芳岁,冯镜衡冒犯,说他就是不喜欢动不动回去跟老爹哭一场的女生。也怪虞老板有时候真的很拎不清,“你说她模样好家世好,我不做评论。起码在我这,不好意思,她压根没进长得好看的门槛……”
虞小年冷着脸,“你不做评论你说了这么多。”
冯镜衡不快,“我就是反感拎不清的人,不行吗?她谁啊,这连影子都没有的事,她和朱青这么火急火燎地来往个什么劲。哦,在我这碰上圆圆了,她还委屈上了,回去跟她爹哭一场。袁家为了女儿就来跟老头撕,他们家真因为老头吃干饭的呢!我就问你,这动不动要来闹一场的亲家,你敢结?他袁某人别说为了女儿,我最瞧不上这种动不动为了谁的口条,他不过就是气老头没办法我而已。”
虞小年即便觉得老二说的不中听,倒也心里认可是这么回事。然而,她还是要为朱青说一句,“你大嫂有千不该万不该,这一回,你别怪到她头上去。里仁路不是你一个人的。即便你现在作这个死下来,我还是这句话,你爸爸说了不算,这里依旧我拿主意。你大嫂什么心情你还不知道她,无非就是越缺什么的人越想着显摆什么。她觉得芳岁简单,能听她的。”
冯镜衡不懂,甚至来气,“为什么要听她的,我不明白。”
虞小年臭老
二一句,“你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再说到南家,南远生夫妇昨天给冯钊明去了电话问候,也关心着冯太太几时回归。言语里多是奉承冯钊明,说是恭喜老二觅得佳偶,冯家的喜酒看来是不远了。今早,虞小年同丈夫开炮火,冯钊明吃了瘪子,再被妻子挂了电话,没多久,灰溜溜再打过来,同妻子转告了南家的话,也是想开解妻子,说南远生那老婆轻易不夸人的,你到时候见了栗家那女儿就能明白你家老二的偏心了。
虞小年向来对于这些阿谀不上头。今日也清醒地提点一下老二,“南远生是你爸爸亲手扶上来的,他忘不忘本,我们冯家并不稀罕。你爸爸属意你同他来往,也仅仅是生意上。南家不大瞧得上你大嫂,这个时候说些厚此薄彼的话,你给我警醒着些。不必因为人家几句不要钱的漂亮话而飘飘然,自己有才是真正有。南家那女人有什么资格瞧不上朱青,她早些年削尖脑袋挤进那些太太圈,她怕是都忘了。”
冯镜衡笑虞老板,“你这人还真别扭。死活不喜欢朱青的是你,拼命维护的还是你。”
“我跟你大嫂合不来那是关起门来的事。谁看我们冯家的笑话,那又是打开门的事。朱青她再敏感多疑,她不曾对不起你大哥,两个孩子她弄得端端正正、漂漂亮亮。”
冯镜衡撺掇着,“这些话你从来不当着人家朱青的面表扬啊。你知道你们婆媳关系差就差在这里啊。”
虞小年不以为意,“一个成年人,总要靠着别人的漂亮话过活,那这辈子且难熬着呢。”
“冯镜衡。”
厅里突然响起一个清凌凌的声音。
这端说话的母子俩,一齐回头。
是栗清圆。她站在楼梯口这里,她孤身下楼的时候,其实正正经经听到的话,也就最后这句。
也正是这一句,才叫栗清圆鼓起勇气声明自己,她在这。
栗清圆在楼上犹豫再二,虽然她这一身很不像样子,实不该是会面对方家长的体面。但是她骨子里的教养实在难以叫自己自洽地躲在楼上。
无论如何,对方是冯镜衡的母亲。出于礼貌,晚辈问候长辈也是应该的。
冯镜衡起身来,拐角转弯过来,站在楼梯台级上的栗清圆,还是昨天那身穿着,通勤且素净。她头发扎了起来,面上其实临时用包里的化妆品描了个素颜妆。
但在男人眼里,大概是素面朝天。
栗清圆见冯镜衡过来了,她才略微拘谨地指了指,示意也许我该……
下一秒,对面人心领神会。于是,他伸手来,把她从台级上牵引了下来。
二人一路走到他母亲跟前。
虞小年拢拢头发扶扶额角,全程没有往自己儿子身上看,只见灰白一身的年轻女孩,中等个头,白皙纤瘦,骨相停匀。
漂亮外露的是一双眉眼,洞若观火,冷静端持。
不外露的是那份父母供养出来的,她自己攒出来的,天然甚至超然,旁人永远拿不走的冷淡与骨气。这在那回栗家把送过去的
礼还回头,老冯念叨虞小年,处处谨慎过了头时,她便也有点懊悔,当下就对这户人家留着存着的起始印象。
也怪虞小年这些年见识、经手的升米恩斗米仇的世态炎凉太多。实在话,朱家这样的姻亲,她确实不想结第二家。
大家平起平交,最最好。
冯镜衡正式地,两面介绍了下。栗清圆率先开口的,平淡白描,称呼对方一句,“阿姨,您好。”并不是多客套奉承的冯太太,也不因为你丈夫是冯钊明而攀附的口吻。
虞小年听起来,反而有几分拘谨。是那种人家是出于教养与礼貌才这么称呼你的,有点像家家怕见客的那种孩子气。虞小年当即想起冯镜衡刚才叨叨的,是不是她今天的妆容真的显得很刻薄,还是娘家大嫂送的这只包过于隆重了。
片刻,虞小年面上淡淡地应了声。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张口,以着老大家孩子的名义,问候一下栗家父母。老二先不快了,“就嗯一下啊,这嗯得人家多尴尬啊。”
虞小年气得当即拧眉,发作老二,“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不说话,你又这么抻着,大家都尴尬啊。你可别指望她啊,她不会主动给你暖场的。”冯镜衡几分笑意,促狭且厚脸皮,但是话里话外,袒护着谁,一目了然。
栗清圆听冯镜衡这么说话,多少有点洋相,她卖力地挣脱了他的手,独立交际的自觉。但也诚如冯镜衡说的那样,她并不是个多长袖善舞的性情,当下,只能拣一些她想得到的说:“我听冯镜衡说过里仁路这里的由来,他也讲过,这里是他妈妈出嫁的地方。所以,昨晚我宿在这边,我想,多少是有点失礼的。”
先前,虞小年张罗着老二去跟袁家女儿见面。母子俩较量了几句,扯到婆媳矛盾上,老二发难一句,当初你大儿子奉子成婚那事,说破天罪魁祸首也不是人家朱青。这些年,虞小年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当真是那种尖酸刻薄的人,朱青也嫁不进这个门。说到底,她是瞧不上朱家奉子这个伎俩。也惯朱青,想得太多。凡事,总想着别人来成全你,自己却不成全自己。
早些年,虞小年会面朱青时,她口里的纪衡,念得温柔缱绻,张弛有度。然而,作母亲的虞老板却听出了市侩与心计,你不能否认她爱这个男人,但是也爱这个男人背后适配的名与利。
今天,栗家女儿口里的却是完完整整的冯镜衡。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如果全然不懂名利,那反而过于天真浅薄了。但是她的口吻,轻松冷淡地驾驭着老二的名字,叫任何人都听得明白,如果非得在两个人谁离不开谁间挑一个出来,那势必不是人家女孩子。
男欢女爱,这古来今来,男人的名头向来在前头。
“我回来前,他爸爸就同我说了,反正这些年这里的租赁维修管理费用都是走的他私账。随他去吧。栗小姐是他的朋友、客人,我和他爸爸就是再老糊涂,也不会怪到你头上。”
冯镜衡听后,歪头来打趣栗清圆,“你的精神损失费没着落了。”
“什么精神损失费?”虞小年不解。()
冯镜衡这个口无遮拦,栗清圆以为他当真要讲,不能去捂他的嘴,便抢着他开口前,连忙地问:“没有!阿姨,您要喝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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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年给栗小姐弄得有点懵。还真是,她来老半天了,口都说干了,老二都没倒杯水给她。于是,顺势点点头。
栗清圆当真去给虞小年烧茶。期间,她还喊冯镜衡,要他来一下,帮她拿最上头那套茶具,她够不着。
两个人人前人后的腻歪,虞小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待到栗清圆把茶和配着吃的两份点心端过来,看得出,是个做事比说话漂亮的人,起码利索。
她不去多余解释这份点心是给你充饥还是佐味。总之,她想到了。
虞小年刚才说她是客。此时,又摆出自己是客的样子,致谢他们的招待。
再说养儿子一点用偿都没有,“我这一大早赶过来,确实有点饿了。是冲他喊地饿了。”
饮茶期间,虞小年多少还是不能免俗地问了问对方个人情况,再到父母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