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晋江文学城首发
暮色苍茫,夕阳笼罩着气势雄伟的长安城,也一视同仁照进永宁坊裴府后宅的柴房。
裴瑕端坐在荷叶托首交椅上,绯红如血的晚霞透过半掩着的窗棂洒在他雪白的袍摆,也将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染上几分世俗的艳丽。
在他面前不远,柴房里关了一整日的黄嬷嬷伏爬在地上,形容狼狈,痛哭流涕:“郎君明鉴,您便是借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坑害贵府娘子。何况老奴与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是贤妃娘娘派老奴来您府上,差事办砸了,老奴也难辞其咎,定会被责罚……您说老奴这是图什么啊?”
修长白净的指节轻敲着黄花梨的雕花扶手,裴瑕面无表情地睇着地上之人:“是,你在图什么。”
极淡的语气,似反问,又似肯定。
黄嬷嬷怔怔抬头,待对上那双仿佛毫无温度的幽邃黑眸,心底不禁打了个哆嗦。
往常也与这裴郎君碰过几面,但他都是一派温文儒雅的君子风范,何曾见过这般冰冷凌厉、不苟言笑的一面?
但她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且知道上头有人给她兜着,很快便敛了慌乱,满脸委屈道:“裴郎君这话,是咬定老奴有罪了?那老奴真得喊一声冤枉了!打从老奴奉娘娘之命入府,每日给娘子正胎按摩,勤勤恳恳,无有半分怠慢,这些郎君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娘子房里伺候的婆子奴婢,或者直接去问您家娘子,看老奴可有半点不尽心之处?”
“若您是听信了那个狂徒之言,那老奴更是冤了。昨日那陈婆子也是亲眼看到的,娘子的确是胎位不正,小郎君的肩膀卡在那,娘子又已破水许久,若再不用催产药,孩子怕是要闷死在腹中!老奴接生这么多年,这种情况,无论是宫里的主子娘娘们,还是宫外的王府公侯府上,都是用催产药,先将腹中小的生下来,再顾大的。”
说到此处,黄嬷嬷真觉出几分委屈,忿忿辩道:“反正昨日在产房里,老奴所做一切,都是照着过往经验来的。至于那陈婆子说的什么小手,恕老奴久居宫中,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老奴只知在产房之中,便是与阎王抢人,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谁知道那个小手是否有真本事?若是个无能之辈,岂非是拿府上小郎君的性命当赌注?若她真有那个本事……”
黄嬷嬷眉头皱起,声音也不禁小了,闷闷嘀咕着:“那谁也不能保证,娘子和孩子能撑那么久啊?老奴的职责是接生,若是生产顺利,母子平安定是最好。但若遇到难产,定是紧着能保的先保。老奴自认并无失责之处,便是当着贤妃娘娘的面,老奴也敢说一句尽心尽责……若郎君非得听信小人谗言,觉得老奴蓄意害人,那您将老奴送进宫里慎刑司、或是送官法办吧!”
这番辩驳铿锵有理,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裴瑕黑眸轻眯,并未言语。
倒是守在门边的左管事和景林听了,互视一眼,皆觉这黄嬷嬷挺冤枉。
非要寻个错处
,就是她低估了郎君对娘子的重视,擅自决定弃大保小——这规矩在皇室公侯府里适用,在裴府可行不通。
黄嬷嬷见上座之人迟迟不语,只当自己这番辩白叫他相信了。
正要松口气,柴房里再次响起男人那犹如冷泉击壁的清冽嗓音:“既然开五指时,便已能看出胎位不正,为何你拖到六指才肯言明?()”
黄嬷嬷面色一凛,没想到裴瑕竟连这个都知道。
而这点细微差异,整个产房里,恐怕只有陈婆子能看出。
所以那陈婆子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细节,是自己未曾察觉的?
黄嬷嬷一时慌了神,眼珠望着深灰色地砖飞快转个不停。
“怎不回话??()?[()]『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裴瑕不动声色地扫过地下婆子那些慌乱的小动作,眸色愈暗。
刑罚逼供,他并非不会,只是不愿让这些人的脏血,污了他的手罢了。
“老奴…老奴……”黄嬷嬷低着头,讪讪道:“郎君有所不知,每个妇人产子的情况不同,开指的进程也大有不同……”
“不必说那些。”
裴瑕道:“我只问你,为何早些不说,非得我夫人和乔嬷嬷催促,你才肯说?”
黄嬷嬷面色霎时更白,额头也沁出冷汗:“这…这……”
就在她绞尽脑汁寻着托词,门外忽的传来下人禀报:“郎君,贤灵宫的管事太监来了。”
宛若看到救命稻草般,黄嬷嬷双眼发亮。
是了,她是宫里的人,是贤妃派来的,便是失责犯错,自有宫规处置,轮不到旁人私自处置!
裴瑕自也看到黄嬷嬷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喜色。
他没说话,只施施然从交椅起身,朝前走了两步。
黄嬷嬷听到脚步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男人修长的身影被血色夕阳映得通红,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却一片沉静。
虽是一言不发,可那双淡漠的眼眸睥睨着她,犹如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卑贱蝼蚁。
顷刻间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着她,她颤抖着,又听身前的男人吩咐道:“堵嘴捆起,带去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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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上房,寝屋。
沈玉娇正躺在床榻吃金丝红枣燕窝,听到白蘋禀报,裴瑕套了马车去二皇子府,她将口中燕窝一咽,难掩诧异:“这都快天黑了,什么事这般着急非得现在去?”
二皇子府虽说不是很远,但也隔了三个坊市,现下过去,坊门没准都关了。
“郎君没说什么事,只交代夫人您好好用膳,他会晚归,您不必等他,早些歇息。”白蘋如实转述。
沈玉娇嘴上淡淡应着:“知道了。”
心里却忍不住琢磨,定是出了要紧事,否则也不会急成这样。
就是不知是什么事,棘不棘手?今日已是初四,再过五日裴瑕就要下场。她此时分娩,本就搅扰他备考的心思,若是朝中再出现什么事……虽然她相信以裴
() 瑕的才学,定能高中。但春闱前这段关键时候,若能充分利用,自是更为稳妥。
“娘子您别忧心,郎君说了今夜回来,那便一定回来的。”
夏萤安慰道,又舀了勺燕窝,送至她嘴边:“燕窝得趁热吃,凉了味道不好。”
沈玉娇心不在焉地张嘴,待到喝完,胃里都有些撑得慌。
听到外头的冬絮还在张罗着晚膳,她出声:“晚膳随便做两道小菜就是,多的我也吃不下。”
打从醒来,她这张嘴就没停过,又是鸡汤,又是补药,又是燕窝粥,还吃了半块红枣糕。而且除了在婢女的搀扶下去了次净房,其余时间就一直在床上躺着,再没动弹过。
乔嬷嬷告诉她,坐月子便要这样在屋里躺一个月,月子若是没休好,老了要落一身的病。
沈玉娇也无法反驳,再加上身体还疼着,便老实躺着,只是在吃食上,她觉得要克制些,否则一个月后就不是出屋,而是胖猪出栏了。
冬絮得了吩咐,脆生生应了句“好”,便下去忙活。
沈玉娇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夏萤拿着银签子在拨香炉灰,便漫不经心与她闲聊。
待聊到林小手今早就回了永和堂,林大夫还在客房随时待命,沈玉娇随口问起两位稳婆:“我隐约记得,昨日后半程都是陈婆子陪着我,并没见到黄嬷嬷。她现下在何处?已经回宫了么?”
夏萤拨动香灰的动作一顿,险些将香炉都打翻。
沈玉娇诧异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夏萤讪讪的,低声道:“黄嬷嬷她……她在哪,奴婢也不大清楚。”
沈玉娇眉头蹙了蹙:“夏萤,你过来。”
夏萤:“啊?”
虽是忐忑,但还是乖乖走到床边。
沈玉娇一瞥她那两只通红的耳尖,眉头皱得更深:“你在撒谎。”
夏萤大惊,矢口否认:“奴婢没有!”
“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一说谎耳朵就会变红。”沈玉娇轻哼:“你去寻块镜子照照你两只耳朵有多红吧。”
夏萤霎时如泄了气的羊皮筏子,满脸惭愧地低头:“娘子,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玉娇不解望着她:“我不过就问一句黄嬷嬷在哪,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尽管乔嬷嬷三令五申她们这些贴身婢子不许在娘子面前提及这些晦气事,免得搅乱娘子休养,但夏萤是四婢之中虽不擅撒谎的那个。
现下见自家娘子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望着自己,夏萤到底没瞒住,揪着手指小声道:“奴婢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说是昨日黄嬷嬷被那位谢郎君捅了一刀,往外拖的时候,刚好遇上咱们郎君。之后郎君将黄嬷嬷关在柴房一个晚上,方才……方才将人用麻袋套了,带去二皇子府了。”
“什么?”沈玉娇惊愕出声,身下的伤口都牵得作疼,直吸了口凉气。
“娘子您可悠着点。”夏萤连忙去扶,心里懊悔,果然是不该多嘴
的:“您别担心,郎君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您现下只管把月子做好,外头那些事不必操心。()”
沈玉娇痛得脸色都发白,靠着迎枕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一脸凝肃:“你说,谢郎君捅了黄嬷嬷一刀?郎君非但没怪罪,还将她关去了柴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甚至今日还这般匆忙地将人捆去了二皇子府?
直觉告诉沈玉娇,其中必有蹊跷。
夏萤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猜测着:“许是因着黄嬷嬷要给您用催产药,有置您的安危而不顾之嫌,郎君心有芥蒂,这才捆了她?”
至于昨日那位谢郎君……
虽然那谢郎君说是郎君的故交,可看他昨日对娘子的紧张程度,简直与自家郎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萤也不敢胡乱揣测,只小心翼翼觑着娘子的脸色,嗓音放得很是轻缓:“娘子,您千万以身子为重,莫要多思多虑。若是叫乔嬷嬷知道奴婢说了这些,她定要罚奴婢了……”
沈玉娇堪堪回神,再看夏萤:“你若不愿我多想,就把昨日到底发生何事,都与我说清楚。你放心,今日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嬷嬷。”
事已至此,夏萤只好把她昨日的所见所闻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