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晋江文学城首发
步入李府,沈玉娇与裴瑕二人先去书房拜见了外祖父李从鹤。
李从鹤年逾六十,一身墨青长袍,身形清癯,头戴纶巾,乃是最典型的士大夫模样。
沈玉娇其实与外祖父不算太亲近,哪怕外祖父平日里对她这个外孙女也算慈爱温和,但外祖父身上迂腐文人气息太浓,同样是文人,祖父则更为灵活变通。
沈玉娇私心觉得两位长辈起点相同,但外祖父做了一辈子官才到秘书监这个位置,而祖父四十岁就进中枢拜相,实在与二人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
与外祖父客气寒暄了几句,她也不知与他再说些什么,便起身与裴瑕去后院拜见外祖母。
与外祖父不同,沈玉娇可喜欢外祖母罗氏,几个孙辈里,罗氏也最疼爱沈玉娇这个小外孙女。
待迈进那间熟悉的宽敞院落,看到明间榻边坐着的那位鬓发染霜的圆脸老太太,沈玉娇鼻子霎时就酸了。
只碍于裴瑕在场,她竭力克制着,恭恭敬敬朝着上座的罗氏,以及陪坐的舅母宋氏:“娇娇拜见外祖母、拜见舅母。”
裴瑕也随沈玉娇与上首两位长辈行礼:“裴瑕拜见外祖母、舅母,叩问二位慈安。”
宋氏今日也特地装扮一番,高髻华服,钗金带玉,见着眼前这对年轻小夫妻,眼眶也泛红,哽噎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不必多礼。”
又俯身,声音稍稍提高,与李老太太道:“母亲,您睁眼看看,您的娇娇回来了,来给您老请安了。”
听到这声响,榻边那一袭松石绿银线绣松鹤纹香云长袍的老太太才如梦初醒般,努力睁着一双水洼洼的浑浊老眼,朝前迷茫望着,“哪儿?我的娇娇在哪?”
沈玉娇见着外祖母一双眼睛半天没瞧见自己,大惊失色:“舅母,外祖母这是?”
宋氏长长嗟叹一声,面露哀戚:“你知道的,从前你外祖母就有些糊涂。去年你家出了事,她便急得直掉泪,待知你们全家被判流放岭南,她又晕死一回。醒来之后,既心疼你母亲、又心疼你与瑜姐儿要跟着吃苦,那是日也哭,夜也哭,旁人如何劝也劝不住,愣是将一双眼都哭得半瞎。如今人看不大清,耳朵也不灵便,人更是糊涂了……”
沈玉娇猜到外祖母会伤心,却没想到老太太竟把眼睛也哭瞎了。
一时心头酸涩难当,也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到李老太太面前,托起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外祖母,娇娇在这呢。”
李老太太眼神不好,却也不是全瞎,现下离得近了,手又摸到一张温热娇嫩的小脸,霎时也清醒几分:“我儿,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外祖母,我回来了。”沈玉娇含泪应着:“您再仔细瞧瞧。”
李老太太望着这张熟悉的白嫩小脸,再听这熟悉声音,也淌下眼泪,一把将身前之人拥入怀中:“我的娇娇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外祖母有多想你么?我日日想你
和你娘,想到心肝儿都快碎了。你们都是娇养出来的小娘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去了岭南那种地方,如何能遭得住啊?你娘,我怀她时,她胎里就弱,这么多年身子也不好,她怎么受得住那个罪。还有你,你还没嫁人,去了那地方,你与裴氏的婚事怎么办?还有瑜姐儿,她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受罪……”
李老太太颠三倒四地哭了起来。
宋氏忙递上帕子,轻声哄道:“母亲,您又记岔了。我不是与您说过了么,娇娇已经嫁去裴家了,她在裴家当少夫人,锦衣玉食,享不完的福呢。您别哭,再睁眼看看,娇娇如今怀了身孕,还带着她的夫婿来给您请安了。”
宋氏说着,又看向一旁那位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姑爷,您若不介意,上来给老太太瞧瞧吧。”
裴瑕看着沈玉娇与李老太太抱在一起,祖孙俩哭作一团的模样,抬步上前,朝李老太太道:“外祖母,小辈裴瑕,是玉.....娇娇的夫婿。”
他记起去岁在灞桥时,岳母李氏介绍沈玉娇时,曾说家中人多唤她玉娘或娇娇。
当时他觉得娇娇太过亲昵,初次见面这样唤,未免轻浮,还是玉娘更为庄重。
之后喊顺口了,便也一直以玉娘唤之。
至于娇娇这个称呼,上一次听到还是从那个金陵地痞的口中。
想到那人一口一个娇娇,喊得那般顺口,之前定然没少喊.....
裴瑕浓密长睫垂下,遮住眼底暗色。
那样一个人,有何资格,这般亲密唤他的妻。
沈玉娇也不知裴瑕此刻想法,但见他掀袍半蹲在外祖母面前,一副恭敬配合的模样,心头触动,于是也笑着与李老太太介绍:“外祖母,他便是我的夫君,裴家的守真阿兄。您从前总说我定要嫁个顶顶俊俏的好儿郎,您睁眼看看,他模样俊不俊俏?”
“好好好。”李老太太眯起眼睛去看面前的年轻后生,而后满意笑道:“俊俏俊俏,脸很白呢。”
这话一出,屋内伺候的奴婢,还有沈玉娇和宋氏都忍不住笑了。
唯独半蹲着的裴瑕,薄薄脸庞似透着一丝绯红。
沈玉娇瞥见,朝他轻眨了眨眼,似无声在说:你别介意。
裴瑕也看她一眼:不会介意。
一旁的宋氏将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不禁在心底偷笑,看来这小夫妻的感情很是不错嘛。
一个女子若能得到夫婿疼爱,在后宅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裴瑕作为外男,也不好在他人后院久待,坐着喝了两口茶,便随沈玉娇的两位表兄起身,前往书房。
离去前,他还给沈玉娇递了方帕子:“与长辈们重逢是喜事,莫要掉泪。我先去前头与外祖父、舅父叙话,午膳时再见。”
沈玉娇接过帕子掖了掖微湿的眼角,轻轻颔首:“我知道了,郎君自去吧。”
待儿郎们一离开,宋氏就忍不住打趣:“娇娇,看来你与姑爷真如外头
那些传言说的一样,鹣鲽情深,恩爱不渝呢。()”
沈玉娇微怔,反应过来舅母是指她流亡在外的那个故事,也没多解释,只赧然垂眼:“舅母,您别笑话我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傻孩子,这哪是笑话你,我这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呢。”
宋氏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见她气色红润、双颊丰盈,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精细,也知她如今过得不错,原本提着的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去岁听说裴守真赶在流放前将你接回闻喜,我与你舅父实在吃了一惊。我们原以为这门婚事定是黄了,毕竟去岁那会儿.......哎,圣人定下的罪,又是给先太后敕造的宝塔,这一塌,雪中送炭的瞧不到几个,多得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想到去年沈家获罪,李家父子顶着酷暑的天气,四处奔走,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闭门羹,最后仍是白费功夫,宋氏现下心里还憋闷得慌。
手指揪紧青罗帕子,她深缓了一口气,才压下对这世态炎凉的愤懑,继续道:“长安城里人人避你沈家如虎,可他裴守真愣是顶着风口将你迎了回去,实属不易。你或许不知,你们成婚的消息甫一传到长安,就有那等心思歹毒之人,在朝堂上责告裴守真忤逆圣命、包庇罪臣之女呢。”
沈玉娇愕然:“还有这回事?”
“我诓你作甚。”宋氏面色怫然:“你舅父一下朝,就回来与我骂骂咧咧。好在他裴氏重诺守信,美名在外,你与守真的婚事也是自幼订下,人人皆知,他裴氏在朝为官者也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最后圣人没搭理那个御史,反而赞了守真颇有古贤君子之风。”
沈玉娇从没想过她与裴瑕的婚事,竟还在朝堂上被提起。
现下知晓,后背忽起一阵寒意。
若当时圣人怒气未消,非得治罪裴瑕,裴瑕怕是也无奈何——毕竟天大地大,皇权最大。
宋氏见她神色凝重,也怕吓到她,连忙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再担心。何况你现下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与守真夫妻恩爱的故事也已传遍大江南北,圣人难道还会翻这老黄历,和你们小俩口计较这个?”
话赶话说到这,她身形微倾,蹙眉看向沈玉娇:“娇娇,这儿也没外人,你与舅母说说,五月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外头传的,我怎的不大信呢。你是不知,六月里洛阳裴府派人来咱府上报丧,你姨母也正好来家里,听到那信儿,当时就哭晕在我怀里。你舅父还命你大表兄请了三日假,赶去洛阳一探究竟......”
后来长子满脸悲恸地回来,说是的确在洪涝里遇害,已经发丧了。
“你外祖母这边,我们也不敢将这事与她说,生怕再刺激她。”
宋氏叹了口气,回顾去年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语气都变得沉重:“那段时日朝廷里也为赈灾修坝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南边在打仗,北边又发洪灾,国库里的银子压根就不够用。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日日吵个不停,这个说缺银子、那个说没银子,这个说缺人手,那个说没人手....
() ...哎唷,真是乱得很,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长安城各家也不敢宴饮,生怕被御史揪住小辫子,往圣人面前参一本,正撞到刀口上。”()
沈玉娇来时就猜到舅母会问,于是将先前对乔嬷嬷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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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宋氏听罢,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咬牙骂起王氏与裴彤:“见你与守真这般恩爱,我还当你是嫁进了福窝。没想到那裴氏后宅竟是一窝蛇蝎!哪家的夫人做的像她那样糊涂昏聩,竟和个庶房的女儿沆瀣一气,做出坑害自己亲儿媳的恶行!换做是我,直接将那小蹄子捂了嘴巴,拖去家祠,一碗药下去免得再贻害他人!她竟还能容那小蹄子这么多日?”
“从前你母亲就与我说,那裴家是寡母独子,怕你嫁过去要受委屈。那时我还安慰她,说这门婚事是你祖父掌过眼的,且那裴蘅之,我们也都是见过的,为人很是不错,王氏又是大家出身,应当不会像小门小户那般刻薄,耍弄那些刁难儿媳妇的小把戏。好嘛,她小把戏不耍,倒直接来了大的,连人命都敢坑害了!”
宋氏越说越气,她膝下就得二子,是以一直将两位小姑子家的女孩儿当做亲女般疼爱,如今见小姑子家落了难,王氏就敢这样害人,她忍不住拍桌,咬牙:“去年你大表兄去裴府,回来还与我们说裴家厚道,将丧仪办得隆重不说,还开设粥棚给你积攒福荫,我呸!她是做了亏心事,给自己攒阴德吧!”
宋氏骂得凶,一旁的李老太太糊里糊涂,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去搂沈玉娇:“娇娇快来我这,不怕不怕,外祖母在,没人能将你带走!”
沈玉娇哭笑不得,心间又泛滥酸涩,抱住李老太太的胳膊:“外祖母,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今儿就陪您一整日!”
安抚好了老太太,她朝宋氏抬眼,放轻嗓音:“舅母,这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么。”
宋氏也怕再吓着自家婆母,敛了嗓门,上下打量沈玉娇一番,见她肚子鼓隆隆的,再过不久便要生了。那王氏虽不像话,但裴守真起码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这世上夫妻,大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长长叹了口气,她对这事做了总结:“如今分府别居,互不见面,也算落个清静自在了。”
沈玉娇颔首:“是了,我也是这般想的。”
凡事有两面,她有时也想,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也许她还要与王氏同在一个屋檐下,虚与委蛇几十年,那又何尝不算一种煎熬折磨?
见气氛有些凝重了,宋氏忙转了话茬,问起沈玉娇的肚子:“可寻好了稳婆?”
沈玉娇笑道:“还早呢,再过两月再寻也不迟。”
“不早了。女子生产可是过鬼门关的大事,尤其你还是头胎,更得慎重。本来这事该是你婆母和你母亲操心的,可她们俩.......”宋氏摇摇头,不提也罢,只道:“这几日,我帮你寻一寻,等寻到合适的,叫去你府上给你请个安,你见一见。”
“就知道舅母疼我。”沈玉娇双眸
() 弯起,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亲昵。
宋氏看着这从小瞧着长大的小娘子,心尖儿都软了:“你母亲不在,我这做舅母的可不得多看顾你几分。”
提到小姑子,宋氏眼底也浮起一阵惆怅:“也不知你母亲在岭南那边怎么样了.......”
沈玉娇:“舅母未与那边通信么?”
“你舅父托人往岭南那边送过两回书信,但都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宋氏忧愁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