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李治的声音也像是就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太子,不要让我失望。”
从今日开始,就再没有雍王李贤了,只有太子李贤。
他必须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以满足父亲对一个太子的期望。
李贤郑重行礼:“臣定不辜负天皇所愿。”
这份重任,让他在起身之时险些将失态的表现流露出来,好在他终究还是平稳地站回到了朝臣的队列之中,也迎来了雍王府属臣的恭贺目光。
不过李贤很清楚,阿耶也曾经告诉过他,这些人到底是在恭贺他成为太子,还是在恭贺他们这些人自己能够自此成为东宫官员一飞冲天,他必须要做出一个判断。总之,他千万不能轻易为这些人所挑动,做出于国事无益的事情。
他的太子之路才刚刚开始,绝不能操之过急。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在朝堂之上宣布。”李治朝着下方众臣看去,徐徐说道,“天后有意成立珠英学士,修编一本名为《三教珠英》的文集。”
众臣茫然抬头。
这种修编文集的事情,说白了就和前太子修瑶山玉彩、现太子早年间修后汉书没什么区别,不过是需要从弘文馆中多找点人来打下手而已。
如果说在寻常的情况下,这件事单独拿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可在前头那两道诏令有着如此惊人的分量之时,这件事就当真不太够看了。
为何……
“天后的意思是,这部分人手就不从弘文馆学士中挑选了,效仿今年的制举,以考核的形式来决定。”
“参与考核的人选为身负才学的女子,至于官职待遇,我已与天后商榷过了,珠英学士之中最次一品,等同于七品京官。”
李治的这两句话丢出,确实解了在场诸人的疑惑,却也直接让他们各自瞠目结舌在了当场。
若说天后只是想要在协办政务中,有一批女官在旁辅佐,那么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之前内朝女官和临川公主这样的宗室都是这么为她效力的,但那句等同于七品京官,却真是将所有人都给惊了一跳。
这句话绝不可能是在说珠英学士的俸禄待遇,而是实打实地要让她们在官职品秩上,和外朝官员对等。
换句话说,这是天后要扩张外朝的女官!
别管珠英学士在天后的说法中是不是额外增设出来的官职,这种仿佛忽然多出了一堆竞争对手的冒犯感,几乎是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朝堂。
然而当他们的反对之言刚要预备开口的那一刻,他们看到的,分明是这样的一出画面。
天后的面色深沉而从容,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告知众人,一次
次地有人想要将她从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拖下来,可就是她这个出身不高的皇后笑到了今日。她如今想要促成的这件事,虽是经由李治的嘴里说出,却也是她自己的诉求,会一手将这些反对的声音给拦截下来。
安定公主,不,应该说是镇国安定公主正在侧身回眸朝着他们看来,仿佛正在品评面前的这些人会给她的计划带来多少麻烦。
又因她已然站到了朝堂的最前列,在她背后的天后和她本人之间从未有变的目的一致,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联合背后的威慑力。
而与此同时,那位刚刚就任的太子根本不像是对此事有任何一点反对的意思,仿佛陛下先行宣读敕封镇国安定公主的诏令,对他的举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至于天皇陛下……
他都已经直接离席而起了。
“行了,就这样吧。如有其余要事上奏,交给天后和太子决断。”
众臣:“……”
陛下确实抱恙在身,可这句话说得却当真很有落荒而逃的意思。
可若让李治来说的话,这些人又如何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
太子是他想立的太子,被成功扶持到了这个位置上。天后是他的臂膀助力,绝不能跟他生出龃龉。安定兵权在手又正值年轻,愿意只做镇国公主缓和内部的矛盾。
所有的一切虽然好像偏离了正轨,又好像还都在他所能把握的情况下,他又怎能因小失大,为了这个已跟他过了明路的女官计划,去站在那些朝臣的立场上办事。
就当他是真的在逃避一些东西好了。
反正,今日的局面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吗?
在正月初十之后的休沐日后,天后遴选珠英学士的标准,就被张贴在了外头。
朝堂官员随即看到,这珠英学士的考核当真是和科举选拔有些相似了。
“同样采用糊名制,同样分成帖经、杂文、时务策三项……”
只是在帖经的篇目选择上能够更加自由,杂文科可以用诗词替代,至于时务策,也会将选题更偏向于民生一些。
“只是修编《三教珠英》的话,需要考核到这个程度吗?”韦思谦在随同太子途经这份天后旨意的时候,便忍不住问道。
李贤也不知道。
“但起码,考核标准从严,便不会让抗拒此事的朝臣抓到弹劾的机会,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筛选出大批的入流女官,我阿娘在此事上必定有所考虑,不会让官场失序。”
“太子这话所说倒也不无道理。”韦思谦点了点头。
对于李贤此时的慎重思考,理性作答,韦思谦也觉相当满意。
辅佐这样一位聪慧的太子,应当要安全也轻松得多。
恰在此时,自宫中行出了一辆有着天后规格的鸾车,让在场众人的交头接耳之声顿时一停。
但有些奇怪的是,当他们小心地朝着那鸾车张望的时候,却发觉在车中竟是空无一人。
“这是——”
“这是公车礼聘贤才。”韦思谦的问话刚出,就听到在一旁有人回答了他的话。()
他循声望去,就见安定公主正在一旁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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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后有意,效仿昔年和熹太后公车特征张子入朝一事,先以御车延请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前来珠英院任职,以便让参与考核之人能有目标可依。”
虽说内廷宫人之中有德行与才干的不在少数,比如婉儿L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典型,但这些因罪罚没入宫的人,显然不适合作为这个公车特征的对象。
韦思谦问:“那么不知天后所要召请的,到底是何人?”
李清月答道:“算起来,此人和韦左丞还有那么一点渊源。”
“请公主明言就是。”
“韦左丞有一位同族名为韦余庆,在去年六月病逝于巴陵,年仅三十二岁,他的夫人乃是先帝侄女新野县主与故中书舍人裴晖所出,有拟絮寒青之才,在音律、诗文、德行教化上都卓有成就。可惜去岁十月,韦君之子也病逝于家,只剩下裴夫人与其独女孀居于京兆,故而天后有意,聘请裴夫人与其女同入珠英院,不知,韦左丞以为如何?”
这位被公车特征的裴夫人,显然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是李唐宗室与河东裴氏联姻所出,能堵住朝堂之上不少人的嘴巴。
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在此时被天后启用,不仅毫无后顾之忧,还能体现出天后对于朝臣的体恤。
不仅如此,她的才学在她先于河东长成,后出嫁京兆期间有目共睹,李清月所说的那句“拟絮寒青”之才也绝非妄言,若要作为标杆,绝不会有任何不妥。
韦思谦自然也无话好说。
算起来,裴夫人被天后专程礼聘,还带上了她的女儿L,也算是……将京兆韦氏之中带上了一个人选了。
他朝着北面行了一礼:“臣无有妄言品评之意,恭祝天后喜得贤才。”
这架天后鸾车经行过长安的时候,也自然随同着那考核选录女官的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座长安城。
鸾车之上的金铃随同车马的前行作响。
当其接上了裴氏母女自京兆折返长安之时,或许是因今日有风,变得更加像是一支凯旋的伴奏。
明明距离朱雀大街还有一段距离,颜真定却觉得,那风声好像裹挟着铃声来到了她的面前,让她有些失神地望向了那座面前的院墙。
“想去就去吧,何必在这里犹豫呢。”
颜真定闻声转头,“阿娘。”
这自后方走来的妇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大约是因她面容圆润可亲,看起来又年轻了几岁。
母女二人的面貌长得稍有些不大相似,只在那等长期浸渍于诗书之中培养出的书卷气上,很有一脉相承的意味。
“我前几日不是还在听你说,你看着阿淳放手一搏,得了个好结果,你既身为她的好友,也不能总是习惯着筹划妥当方才行事。怎么今日又裹足不前了
() 。”
颜真定咬了咬牙(),张口道:“阿娘?()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我不是在迟疑于我到底要不要去参与珠英学士的选拔。”
在安定公主这样的榜样面前,她有一度甚至想要直接参加到科举之中,又怎么会惧怕这个珠英学士的考核。
她是在听说先被公车特征的是韦余庆的遗孀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本是来安慰鼓励女儿L的殷夫人忽然被她抓住了手:“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吧?”
颜真定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被冬日晴空之下的风吹开了一道波纹:“裴夫人母女因诗文之才被天后礼聘而去,是今日的佳话,若我母女一同参与遴选为官,是不是能成为另外的一出佳话?”
殷夫人:“这……”
这也未免太敢想了点!
可在天后临朝,安定公主镇国的事实面前,又凭什么不能多想呢?
这一支混在马蹄声里的清越铃铛,好像已提前催开了长安城中的春日信号。
在科举与珠英学士选拔都要到来的备考中,就连太子更替的消息,都好像变成了没有那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除了……一个人。
……
李弘死死地握住了前来报信之人的手,将人拽到了病床之前,“你将话再说一次。”
信使讷讷:“我说……我说天皇陛下近日,改立了雍王李贤为太子。此事已在朝堂上过了明路,长安城中的京官都已知道了。”
“……襄王,您千万保重身体。”
“襄王,哈。”李弘惨然一笑,松开了抓住了对方的手,“是啊,如今我是襄王,他是太子。”
如果说此前李贤还没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李弘还在心中怀有一份希冀,觉得父亲很有可能不会如此无情,他也还有被重新接回长安的机会,那么在今日的这条消息抵达之时,这个希望就已彻底破灭了。
也对,也对!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在匆匆捂住嘴的那块绢帕被挪开之时,这信使一脸惊骇地看到,在白布之上,已有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一个得了痨病的人,如何能做太子。”
李弘唇角的血色愈发浓重。
信使只觉冷汗已经爬上了脊背。
在李弘脸上浮现出的血色,根本不像是什么气血充盈的表现,反而像是……像是回光返照。
他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在进来之前就已听襄王妃说了,来到此地后不久,襄王便忧思郁结,病情加重,以至于发展到了痨瘵的地步!
李弘浑然不觉这信使的变色,痴痴地望向了北方,忽然厉声高呼:“可阿耶啊,您是当真不要孩儿L了吗?”
这一句话激烈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下一刻,他便再难以阻挡住喉咙里的铁锈味,一口鲜血喷溅在了床前。
“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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