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将那份军情战报给还了回去,一边说道:“我也算跟邢国公在早年间就有交情,对他的有些想法也能勉强揣度出个一一来。那么不如我们做个设想,如果他这封战报换一个写法,会是什么效果。”
李勣并没有让李治来猜,已自己缓缓往下说了下去,“这战报的开头他就该写,他已如同陛下所期待的那样,和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南北合击,覆灭高丽权臣渊盖苏文于蛇水。高丽随之亡国。”
“只可惜在此战之中,任雅相和庞孝泰不幸身故,但唐军还取得了以下战果,加上兵员消耗不多,不至于造成过大的财政压力。”
再后面,才是那一串由苏定方和李清月两路打出的战绩。
李勣念完后转头朝着李治问道:“如果您收到的是这样的一封战报,您觉得这其中有谎报打压之处吗?”
李治摇了摇头。
或许有,但也可以说没有。
因为这才是常规军报的书写格式——先将收到战报之人最想知道的战事结果摆在最前面,不让人去猜测,而后才是战场上交战的具体情况。
相比之下,苏定方写的那封……
更像是故事的描写手法了。
“陛下是不是觉得,当邢国公写到他们被渊盖苏文拦截在蛇水以北,又恰逢两位行军大总管病故的时候,心都先被揪起来了?”李勣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我方才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若要我说的话,这可能不全是因为邢国公有惜才之心,也是因为……他在任雅相和庞孝泰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李治:“他……”
“陛下先不忙着说什么他不会到这个地步。”李勣认真说道,“对于武将而言,就算是倒在胜利之前也绝不会是遗憾,甚至若是陛下需要有人负责统领兵马的话,老夫如今也敢亲自上阵!”
他缓缓出声,似乎生怕李治听漏了半个字,“将领怕的,是后继无人啊。”
随着地域的扩张,边境与外族衔接的地盘也就越来越大,可此前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都已经或是战死或是老死。
到了往后,到底要由何人来坐镇边陲,保护大唐平安呢?
这份有感而发的唏嘘过于沉重,竟让李治在一时之间没敢去接。
他又已听到英国公继续说道:“您没有发现,您麾下的番邦将领也越来越多了吗?”
李治的脚步微微一顿。
“能用番邦将领不是坏事,甚至是君王有容人之量的表现,但若是番将太多,又成取祸之道了。反倒是安定公主,哪怕再出一个天生将才,她也不会走上天策上将的最后一步,而是陛下安定八方的支柱。”
英国公不带一点停歇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我和苏将军的看法一致,您与其纠结于到底要不要给予
重赏,还不如真将她栽培成大唐的一方主帅,作为我与邢国公等人陆续退场后的接力之人。若是一场战事不够的话,不如给她更多的机会。”()
大唐正在用人之时,又怎能因为一些“并无前例”的理由,就错过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呢?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24 章 124(二更)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这句万分恳切的话,让李治都不由陷入了沉思。
是啊,他的番邦将领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一点,其实早在他答复阿菟问题的时候就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比如说西面的突厥部落中,一度参与过平定阿史那贺鲁之战的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这两个家伙,在今年屡屡产生摩擦。
因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没以大唐将领自居,而是还在以“部落首领”的身份,希望从对方的手中攥取更多权柄!②
而这一次攻伐高丽与百济完毕,高丽境内的降将姑且不论,百济将领黑齿常之与沙叱相如等人,都应该要得到大唐的委任。
这显然是又一次壮大了异族将领的队伍。
……
又有一朵落雪掉在了李治的脸上,用冰冷的温度将他的神思给拉扯了回来。
他伸手往前指了指,说道:“英国公随我走完后头的那段路吧。”
他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李勣可以确信,自己冒险做出的这番推断,并没有让陛下失望。
他原本其实还想多说一句的。
当年陛下问他能否立武昭仪为皇后,他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必过问旁人。
如今只是要给公主重赏,论起分量来还不如封后一事大,怎么陛下倒是变得更犹豫了。
可想想看,这说不定是因为风疾让陛下少了一些选择,李勣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总之,当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传递到皇后这里的消息便是——
陛下和英国公执手相送,陛下的脸色也比之前看起来好些。
“这对于皇后殿下会有坏影响吗?”桑宁问道。
武媚娘答道:“不会,不仅不会,还应当对我有利。”
对阿菟也有利!
就像苏定方能写出这样一份送回朝中的战报一般,武将在想法上往往要比文官开明得多。
所以阿菟手握这份无可挑剔的战功,武媚娘敢赌,英国公就算不将安定往上抬一抬,也起码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打压。
这就给随后她要做的事情先打了个基础了。
然后……
在第一日的朝会之后,当那个高丽灭国的消息已被李治告知于朝中后,一个让李治有些没想到的人找到了他面前。
李治抬眼朝着来人看去。
大约是因为太子李弘自小就有的畏寒毛病,哪怕是在屋中他穿得还是有点过于厚实,倒是让他稍显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强壮了几分。
李治温声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在这个时候向阿耶问安?”
李弘恭敬地朝着他行了个礼,在得到准允
() 坐下后问道:“此次献俘还朝典礼(),阿耶还是属意于阿娘来办吗?”
“这是当然。”李治没有犹豫。“你阿娘上次在洛阳则天门的典礼就办得很好。”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难道你想试试?”
李治说到这句的时候,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虽然此次迎接的将领之中有他的女儿,他也没觉得有必要让皇后避嫌于此事。
皇后似乎也对举办这等活动、举办亲蚕礼等事乐在其中,他又何必非要将其交给旁人来办,破坏他与皇后的关系。
不过若是太子想要上手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
李弘却摆了摆手,“儿并无此意,只是想说,若是可以的话,能否请阿耶准允我协助阿娘办理。”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理由了。”
李弘连忙摆出了更加正襟危坐的样子,朝着李治说道:“此前阿耶告诉过我,我既为太子,又在阿耶的安排下有了这样多的内外属官,其中不乏现在或者未来的朝堂重臣,便必须令他们能够对我心悦诚服。”
“我的本事未必要样样都强过他们,但最起码我要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见李治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李弘将话说得更顺了一些,“阿耶给我选定的武将陪读契苾明,乃是郕国公契苾何力的儿子。此番还朝述职的将领之中,若论战功,郕国公必在前列,若我能协办此献俘大会,令契苾明也能参与其中,观摩其父凯旋景象,也算是一出美谈了。再过数年,契苾明或许也能为阿耶征讨贼寇,立下功勋。”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李治没有直接回答。
他定定地朝着李弘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太子,你知道我现在最不满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啊?”李弘听到不满意三个字,愣在了当场。
却见李治离席而起,行到了他的身边,用更像是父子交谈一般的方式坐了下来。
坐在了距离他更近的地方。
这才继续朝他说道:“你是真的不擅长说谎。或者说,你一点也不擅长在我的面前说谎。”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要知道那些朝臣之中未必人人都是一副坦荡心肠,那么做太子做皇帝的人,便得先学会自己骗过其他人,然后才能知道什么人在跟自己阳奉阴违。
但很显然,太子在这方面的火候还不太够。
李治一把将儿子放在桌案下的手给抓了出来。
在这只手摊开在面前的时候,还能看到上头因为抓着衣袍一角紧张而带上的褶皱。
他又笑了一声,“你老实说吧,别拿你的属官当做幌子,这个想要一起协办献俘典礼的想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娘让你干的?”
李弘低着脑袋,小声答道:“阿娘教的。”
都已经被发现了,显然是不能有什么隐瞒君父的行为,否则便是欺君。
李弘老老实实地交代:“她说,妹妹出外征讨,一走
() 就是半年,加上之前她也总往外跑,跟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太亲近,让我借着这个机会修补一下错过的关系。”
“妹妹为大唐荡平边境叛逆,立下大功,我身为太子也合该对她持以礼遇相迎的态度。”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治的表情,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对此生气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阿娘说,我若这样把话说出来,也显得太功利了一点,就让我换个理由。”
李治真是要拿这个儿子没辙了。
媚娘说让他换个理由,结果他愣是换了个更功利的,还学不会让自己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
他和媚娘到底是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儿子!
但他听得出来,皇后给太子找这个差事恐怕是真心的,太子想要借此和妹妹之间拉近关系,也应当是真心的。
当他对上李弘的目光时,他也忽然想到了自己此前让皇后所出子女单独排序的想法。
那原本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守望相助的。
太子这样的性情也未必就是坏事,若是天下安定,四方威服,居中掌权之人可以是仁善待民的君主。
只是,他还需要很多个不会背叛于他,也不会试图夺走他权力的帮手。
皇后对于太子来说显然是一个。
当安定已手握灭国战绩的时候,是不是也该算一个呢?
他沉吟了一霎,朝着李弘问道:“你觉得,你妹妹打出了这样的战绩,该当如何奖励封赏于她?”
李弘几乎不加考虑地便答道:“妹妹既比两位弟弟年长,又比他们对大唐做出的贡献卓著,总不该比他们的官职低!”
李治摸了摸李弘的脑袋,“那你就不怕,你妹妹来跟你抢属官?”
李弘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答话:“阿耶之前同我说过的,除了做陛下的臣子之外,就属太子府的官员地位最高了,为何您会觉得,妹妹会抢到我的头上?”
这话说的语气里其实少了几分王道霸气,但要李治看来,答案是没错的。
东宫官员之中,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都是从一品的官职,而开府仪同三司,也仅仅是与之齐平的文散官从一品而已。
就算东宫之中的这三个官员位置大多虚设,可瞧瞧吧,太子属官之中,就连太子宾客都是正三品的官职,足可见其地位斐然。
又哪怕,李唐已先后有两任太子没能成功坐上天子的宝座,也并不影响众人依然觉得,李弘的太子府是个好去处。
李治被李弘这句“童言无忌”说得有些哑然,当即应道:“你说得不错!你阿娘说的也没错,此次典礼就由你协助皇后办理。”
李弘一声欢呼,又在意识到了父亲的注视后,轻咳了一声,重新端正了神色。
在他告辞离去的时候,望见他这个小大人一般的背影,李治好笑地摇了摇头。
别看太子的名头响亮,弘儿还只是个孩子啊。
等等!
比他还小一岁半的阿菟,又如何不是一个孩子呢?
那他何必非要用那些大人的规则去揣度她的想法,竟先让自己作茧自缚了。
“开府……吗?”
李治将这两个字在嘴边低声念叨了几遍,伸手取来了誊写诏书的绢帛摆在面前。
“那就开府吧!”
他倒要看看,这座真正拿到开府权柄的熊津大都督府,在女儿的手中到底能否稳镇边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