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1 / 2)

太后死了侄女, 偏逢中秋,正是天上月圆人不圆, 失了大办宫宴的兴致。当晚除了长信、紫宸两宫的天家母子一起用了晚宴,席间并未请王公贵辅入宫同乐。

不止宫里萧索,庾家为表哀思,连城中也禁放烟火,六品以上京官家宴,皆不许奏乐。

如此一来中秋不似中秋,倒像中元, 怪不得那帮太学生影射说,庾氏之丧有如国丧, 庾氏有陵替皇室之心。

长公主陈乔薇有时候也不懂母后的心思, 说她纵容舅氏吧, 可她的亲生儿女都姓陈啊, 百年之后入皇陵, 受的也是大玄子孙祭享香火, 哪有偏疼庾氏兄妹多过她与皇弟的道理呢?

想不通她便不想了,今日宫中无宴,何家却有一场久违的阖家团圆宴。

自从出了庾洛神吓死何继修的事, 长公主夹在母家与夫家之间, 两头难做人。如今好了, 驸马的二婶从道观归来,愿意冰释前嫌, 她再也不必一见何家二叔伶仃沧桑的神态,便替庾氏感到愧疚。

膳厅中灯火通明。

长公主同驸马到时,惠国公夫妇已经锦服佩玉,穿过上房院落的行廊过来了。

今日程素做东, 她换了身云岫色的襦衫曲裾。这袭素色与中秋的喜庆格格不入,但看在她失子多年的分上,谁也不忍苛责她。

“二婶气色好了许多,这是本宫带来的御酿,可助宴乐。”

长公主笑着寒暄,程素神色淡淡,垂眸谢过。

众人入席,酒肴陈列满案。其中一道酒酿牢丸正是程素亲手所做,她话不多,却也平静淡然,无出格之举,留心关注妻子的何琏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杯酒,由惠国公何兴琼致辞祝节。

第二杯酒,二房当家何琏说话。

到了第三巡,一直沉默的程素忽然执壶起身。

她环视在场的赫赫国公贵眷,含眉莞尔,露出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笑容。

“今夜多谢诸位赏光,程素便以这杯酒,送各位一程。”

这话一出,无论国公爷还是长公主都愣了愣,后背莫名生起一片寒粟。

他们举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在这空当,四名道袍打扮的女冠各自捧一只瓷盏,鱼贯入内。

何兴琼看见这些灰扑扑的道袍,登时扫兴,顿下酒杯:“谁许闲人进来的?弟妹你这是何意?”

“诶,兄长莫气,定是阿素口误,口误了,你们四个退——”

何琏一语未了,四女脚下同时动作!陆荷纵身掠至惠国公身畔,铁妞儿卡住何琏,纪小辞与同壇同时制住长公主与驸马。

周遭婢仆来不及惊叫,四人身形到时,手掌已从盘底摸出了一柄开锋窄刃,瓷盏在食几上摔出破碎刺耳的声响,纪小辞以刀抵住长公主雪白的喉管,对奔入厅中的府卫道:

“勿动!上前一步,长公主死!”

这声石破天惊,震慑住何府上下。何止长公主受挟,两位家主和少郎主的脖颈上也同样搁着刀。

众人冷汗浃背,无人敢轻举妄动。

“谋、谋逆……”长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般惊吓,她双腿发抖,被贴在皮肤上的冰冷刀锋吓出眼泪,“本宫是当朝长公主,尔等何人,怎敢挟持我……”

“程氏!你引贼入室……”何兴琼还算镇定,脸色却也白了,难以置信地注视程素,“弟妹心中有冤有气,不妨直言,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果真疯了不成?!”

陆荷将落在何兴琼喉前的刀锋紧了紧,要他少说废话。这姑娘圆眼薄唇,一开口居然在笑:

“何家的媳妇谋害身为长公主的堂侄媳,要是诛九族,咦,岂不诛回长公主头上了?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的账,是不是这么算的?”

纪小辞眼锋冷冽胜刀锋,低道一声:“勿要玩闹。”旋即神色漠然地推着长公主往厅门走去。

纪小辞本是杀手出身,在她刀下的是长公主还是地痞流氓,对她来说没有分别。过往二十年,她都在做见不得光的鬼,只要东家出得起钱,便能买她出手,但这一次的东家,给的有点多——对方没有付她一文钱,却许诺可以让她重新当回人。

涌入庭院的府兵随着此刺客女子步步前,咽着唾沫步步退。

到得厅门,纪小辞一只响哨发上天际。

何兴琼忍不住颤声道:“你们究竟何人……要做什么?”

同壇扣着驸马肩膀的指爪力沉如钳,疼得驸马两股颤颤,痛不欲生。她说:“我们要的,是何府今晚什么都不要做。”

铁妞儿不擅言辞,在三人身后重重点头:“嗯!”

她们只有四个人,惠国公府的兵丁府卫却何止百千。可只要她们手里攥着四条最尊贵的性命,府卫们投鼠忌器,注定不敢上前。

程素面色无比平静,仿佛场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慢慢地仰头饮尽手中的那杯酒。

“修儿,娘亲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响哨发出后,蹲守在惠国公府外隐蔽处的武婢当即上马,回辔直奔京畿禁军大营。

禁军大营宽敞的校场中,夹道的火把猎猎燃烧,宛如两条蜿连成势的火龙,吐焰冲天,火油熏起的黑烟迷离了穹顶皎白的圆月,如诗如雾,又如肃如杀。原本可以容纳数千禁军的营盘,此刻空无一人。

快马被营门口的拦马栅子拦住,骏马的两蹄高高扬起,马上传来一道低促的女声:“钟玉回报!”

音落,牙门将验证了来人身份,即刻有几人出列将栅栏挪开。看那几道身形,竟是女子。

钟玉打马入营,一路所见的值兵无一男儿,皆是武婢。

到得主帐前,她下马请见,门外立枪把守的二十余名护卫,仍是女子。

“传。” 贺宝姿英毅的声线自中军主帐传出,又是女子。

钟玉入内,但见营帐中四方敞舍,通明如昼,壁上悬有一幅蜀绣京畿布防舆图,营帐当中置着一张长案,放置笔墨、文书、签令等物。案后的胡床上,叠腿漫坐着一人,乌发利落长挽若男子,却着一身银朱流霞长裙裳。

这红裳,红过金陵的枫,厌胜灼灼的火,衣簪之下冰肤雪颜,令人不敢久视。

亦是女子。

谢澜安抬起清湛秋眸,钟玉低首抱拳:“报——惠国公府已被牵制。”

偌大主帐中,谢澜安身侧唯胤奚,贺宝姿,肖浪,允霜四人。她听后点头。

既然是她一手策划,目光自然了无波澜,谢澜安捻着玉骨扇发令:“东府城,添火;允霜调冘从营,救火。”

“是。”二人同时应声,出帐而去。

胤奚立在女郎身后,凝望着这镇定昳丽的背影,眼底衍雾生岚。

他按住微微激动的指尖,知道今夜才刚刚开始。

·

金陵的东府城与青溪埭,皆是皇室宗亲聚居之地。

好好的中秋,只因庾家的晦气事,太后便下令不准宴乐,这些享福惯了的王公贵族谁能乐意?大多都是关起家门来阳奉阴违,拨弦吹管,言笑晏晏。

却不知从哪户先起的火光,等到坊中这些高宅大院察觉到的时候,那焰影儿已窜上了高墙。

而且不是一家,是东城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皆有火起。

“走水了……快通知司煊队,走水了!”

宗室公卿府中的护院敲锣高喊,提水灭火,司煊队在望火楼看到火势,立刻出动。

同时警觉地派人通知禁卫军:“这火起得蹊跷,快令禁军驰援!”

冘从大营,一路跑来的允霜找到冘从卫领军张九和,粗喘着道:“东城起火,谢直指调冘从卫火速去救火。”

那张九和认得来人是谢娘子身边的人,有些迟疑:“今夜是骁骑营巡城吧,为何调冘从营?”

他麾下兵卫如今看似归谢澜安执掌,其实是专查庾县主命案的,归根究底,还是直隶太后指派,与死心踏地跟着谢澜安的骁骑营大不相同。

允霜微微挤眉,压低声音道:“张将军想,那住在东城的都是什么人物,冘从营去救火,正是趁机露脸的好机会啊,我们女郎有意让冘从营的兄弟立这个功——”

他话音一顿,张九和的心跟着一提,便听允霜话音拐了个弯:“冘从营不愿便罢,那就让骁骑营……”

“且慢且慢。”张九和转着眼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所谓先来后到,骁骑营是先来,他们是后到。肖浪那帮人早已被谢澜安收服,昨日在太学门口都敢和虎贲营硬碰硬,谢澜安自然不需要再费心笼络,她这是想拿救火的事,向冘从营收买人心呢。

反正是有利无害,送上门的立功机会,不要白不要!

张九和忖定,向允霜颔首致意,随即调拨出在值的一半营兵,赶往东府城。

允霜与他一分道,便不喘了,沉定地望了眼东方被火光舔舐的夜幕。

要说今日御中禁坊间灯会,不开夜禁的好处,便是街上无行人,这场火不会殃及无辜百姓。

那便烧得越旺越好。

·

“东府城失火?还有青溪埭的司空府也走水了?”

东城的火情传到靖国公庾奉孝耳中,他眸光英鸷,捻着扳指想:“这事不对,火起得太巧了,邦谷,你带人去探一探情况,小心些。”

长子庾松谷正驻守石头城,次子庾青谷随大司马的北伐军出征,靖国公让自己的三子去了解情况。

庾邦谷带人前脚才去,亲卫慌忙来报:“公爷,出事了,惠国公府进了刺客,惠国公与长公主皆被挟持!”

“什么?!”纵使庾奉孝老成持重,闻言也不禁悚然一震。

那个从何家赶来报信的侍卫被进来,满面惶急地回话:“禀国公,是程夫人带回来的人……不承想皆有功夫,挟持了我们府公、长公主与驸马!现今府兵围在厅外,顾忌府公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庾奉孝沉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女子……”

屋里头一静。

庾奉孝瞠起鹰目,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那侍卫岂敢说笑,欲哭无泪:“就是四人,可她们手里皆有匕首,而且训练有素,伏在屋顶的弓箭手意欲取其首级,可她们都有意识避在人质身后,实在无从下手!”

庾奉孝脸色顿时阴沉。程素带回的人……他步履沉重在地心转圈,她一个避世多年的妇人,想要做什么?

不,关键是她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狠角色?她近日接触过谁?

除了何琏去过那道观,便是谢澜安奉太后之命去查问——

庾奉孝心中蓦地一跳——谢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