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良缘血染(十一)(2 / 2)

“将军还是不见?”

府内管事走出大门,一脸畏缩模样:“是,不见。”

他本就是才指派来在宴云笺身边做事的,一言一行都小心到极点:“将军不见客,二位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范觉急急道:“你可有将我们的来意说明?可是按照方才的话转述的吗?”

管事道:“公子,您说这些是没用的,将军说不见,那便是不见,况且他这几日身体极其不适,这风口上,咱们就谁也别去触眉头了。”

范觉欲辩,范怀仁伸手拦住他。

“将军身体不好吗?”

“这几日都不好。”

“表征为何?”

管事为难:“这似乎不该是你打听的事。”

范怀仁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他看的出来,此人软弱没主见,但做事还算尽心:“确实不该是我打听的。先生,在下面见将军实有要紧之事,将军若不愿见,也强迫不来,还望先生转交此封信件,在下感激不尽。”

“这……”

“你放心,这封信递上去,对你只有好处。”

管事迟疑了下,双手接过。这毕竟是给将军的信,他不敢拒收,也不敢不交。

范怀仁父子走出很远,一直两相沉默,直到范觉沉不住气,低声道:“父亲,这信递上去,就能有用吗?”

范怀仁静静向前走,微风轻扬,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

“但愿吧。”

*

管事小心翼翼递交了书信,看宴云笺似乎又犯旧疾,闭目拧眉似在忍耐,便连忙告罪退下。

宴云笺没理会他,也未拆他放在桌边的信。

门关上,满室寂冷。

宴云笺靠坐在长椅中,一点点塌下肩膀,双目沉沉望向前方,面无表情抵御心脏处似刀凌迟的剧痛。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十几日了。

大夫说他身体康健,脉搏沉稳。

但他知道不是。

这世间一定有什么出了错,这颗心会空荡,会惨痛。

他时常会觉得有种万物颠倒之感。

宴云笺缓了一会,低眸看桌上形形色色的记档。

这些都是关于他的,或者更准确说,是关于他与姜家的。

这些已是能找到的最全,但还是太少了……太少了。

这些多为战事记载,于他而言是沧海一粟,他想知道这五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叫他毒恨至此。

卷起衣袖,小臂内侧的刺青更像是一种昭示——他心爱的、情愿她一生平安喜乐的姑娘是谁?

现在又在何方?

宴云笺又翻一遍查来的东西。天边一道闪电撕裂天幕,他的脸孔被映照的雪亮。

下一瞬惊雷降至,“轰隆”一声,将人心绪都空白须臾。

他怔愣,伴随这一声苍天警示,下意识侧脸向床榻看。

那里浮现模糊的画面,少女趴在床边,一身藕杏色的轻盈绫罗,娇美温婉。

她的眉眼似隔水幕,瞧不真切:“你不要自称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话,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说‘我’。”

她是谁?

还是床边,她像轻盈柔软的云团,跑去扶起一人,避开伤处托他手肘:“宴云笺,你别怕,他们都走了。”

“别跪啦,你快起来。”

宴云笺轻轻抚摸手肘,有些感触到曾经被那细弱小手搀扶的悸动。

他看向立柜。她影影绰绰站在那里:“宴云笺,我听你说就不怕。我相信你。”

而对面的少年,扣起大拇指与无名指置于心口。

“姑娘,云笺决不辜负。”

不能辜负的人……不能辜负的人……

宴云笺转头动作略显仓惶,桌边,他们比肩而坐。

他问:“姑娘要我办何事?”

她双手捧起桌上放的盘子,声音含笑:“宴云笺,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吧?”

他无声吃,她伸手给他拍去碎屑。

房间里像真的有糕点升腾丝丝热气,裹挟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宴云笺听见她说:“喂,就当我提前跟你示好嘛。”

“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人,等日后飞黄腾达,做了大官,千万不要欺负我啊。”

对面的人回答:“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宴云笺站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站起,他实在坐不住了。

祠堂里,她在他身边弯腰:“我知道你手臂也伤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来,我帮你和爹爹说好不好。”

府门外,她声音明快温柔:“爹爹说等东南的战事解决,就带我们去北境啦,我知道你一定能办成,你一回来,我们就出发。”

山洞中,她紧紧拉着他衣袖:“既然有这样的办法你为什么不说呢?我可以给你解毒啊,鸩蓝雪的毒泯人的毒……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宴云笺双手微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没来由的恐惧顺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渗进骨髓,骨缝中都刮着风。

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停止,闭上眼睛,忘记这些幻想。

后面一定有极其可怖的事,一定有,远远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停不下来了。

宴云笺脚步踉跄走向门边,扶住门框。

向里看。

她坏笑执笔在他脸上画一道墨痕,他顽劣心起,浑不在意往出走,她却替他羞窘,央他洗脸。

向外看。

她在河水中双臂缠上他脖颈:“你不要想那么多。如果是你的话,我很欢喜……我喜欢你,不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

他大掌扣着她后脑将她圈揽在自己怀里,郑重其事:“乌昭神明在上,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他们在简陋的喜堂同榻而眠。

她要他将她抱起举高,用白绫覆上他双眼。

他紧紧拥她入怀:“谢谢你还要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伤你了……再也不会。”

宴云笺犹如困兽,跌跌撞撞向外走。

闪电将他塑成鬼魅,明明暗暗,大雨始终没有落下。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那个他不愿辜负、不可辜负、不能辜负的人,她是谁?

他不知自己走到哪里,抬头看见一间不知名的偏房,上面挂着残损破败的红绸。

随风摇曳,比凄婉的鬼魂还苍凉。

这间府宅,本是要办喜事的。

他自己的喜事。

宴云笺按住心脏,那里似乎碎成了齑粉,看不见的血液汩汩而流。看着这条未清理干净的、残败的喜绸,就像看见那日自己掐着姜眠脆弱的脖颈,将她丢出门外,她狼狈不堪滚下台阶,就如同这截可怜零落的绸缎。

心脏前所未有的情绪膨胀到极点,恨爱交织,甚至分不清那是什么感情,宴云笺急剧惨痛弯下腰,眼前阵阵白光乍现,天地旋转,日月无光。

倾盆大雨,忽然而至。

“轰隆——”

“轰隆——”

宴云笺浑身湿透,瞳仁急速颤抖,脸色苍白如纸,薄唇渐渐变成乌紫色,额角甚至脖颈都隐隐鼓起青筋,“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心头血。

他很慢很慢地抬头。

森光下昳丽的脸扭曲,似笑非哭,生不如死。

口里轻念:“阿眠……”

——卷四:如梦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