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虽是一座一品将军府,但规制并不奢华,只是一个三进的院子,有两处花园景致,路上看到侍奉洒扫的人也不多。
姜眠跟着姜行峥一路走来,到了祠堂外,她向里探头,却正看见宴云笺轻抚素衫,向姜重山矮身下跪的画面。
她第一次见他穿一身清冷的素雪,苍白的肤,漆黑的发,骨骼感极重的手掌压着衫袂撑在地上,就像一滩将融的雪。
姜眠心微微一提:他们身侧就是数十牌位,若要祭告祖宗,怎么也不该跪姜重山啊。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姜眠快步走近:“爹爹,出什么事了?”她担忧地看一眼沉默跪地的宴云笺,不确定小声问,“宴云笺怎么了么,为什么罚他下跪?”
见女儿来,姜重山冷厉的眉眼柔和许多:“并非我罚他,”转而俯视宴云笺,“你想说什么,起来回话便是。”
听姜重山这样说,姜眠转身扶住宴云笺手臂:“宴云笺,你先起来吧,你的腿本就伤到了骨头,这地上又凉又硬,你这样跪着疼,如果再留下病根就更糟了。”
她声音又轻又软,手也是。
宴云笺不敢受姜眠
这一扶,可躲开手,让她的关切温柔落空罪过更大:“姜姑娘,我身体无碍,下面要说的话……冒犯姜将军,如若平身陈述实在无礼。()”
姜眠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姜重山接道:“不是多大的事。他不肯易姓,亦不愿入族谱。”
果然是这件事。
姜眠愣了愣,先瞄一眼姜重山,他神色如常,绝不是生气的模样;再瞅瞅宴云笺,他眉宇间只见惭愧,却不像是抵触反感的样子。
虽然不解又担心,但这两人的气场倒让她放心不少。
姜重山略略抬手:“无妨,你有何缘由说来便是。”
宴云笺直起背脊,抬手微顿后,合抱于胸前推出,这是一个礼数周到的梁朝晚辈之礼:“姜将军,请恕云笺言语无礼。”
他声音低低:“一来在下此身微贱,若进族册,恐扰姜氏英烈安宁;二来皇上当不愿看见在下成为真正的姜氏之子,必定有旨在先,将军此举日后若露,便是欺君抗旨,实在危险;三者……”
这第三条原因,他默了很久才微微启唇:“于我本心,也不愿更名异姓,改入他门。”
姜重山和姜眠都还没说话,一旁姜行峥先淡淡笑了:“我原还想会有多失礼,这第三条你本可不说,只凭前两项也足以说服父亲。要这么听,你前面所说的倒像是你不想改姓为姜的借口。”
宴云笺声音发涩:“绝非如此,在下只是不愿有半分欺瞒。”
他们这一问一答落地后,偌大祠堂内很久都没再有声音。
在这样的安静里,姜眠忽然再度弯腰。
她双手一起搀着宴云笺手臂:“宴云笺,你先起来。”
当时在书上看到这一段时,她只是拼命速记,而不太理解。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面对着他二人——一个是她无比了解的父亲,一个是来此之后相处最多交道最深的人。
一瞬间就通透了许多东西。尤其是,他们二人对待此事的立场。
姜眠加了一点点力气,但仍然很柔软:“我知道你手臂也伤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来,我帮你和爹爹说好不好。”
宴云笺不可抑制地侧头。
这一刻,她手碰触的不是他的躯体,而是他的心。
“姜姑娘……”他唇几不可察地抖。
“听阿眠的,先起来。”姜重山道。
宴云笺缄默,静静顺从姜眠的手势站起。
姜眠侧头看他一眼,见他站的还算稳,看不出是折骨后勉强站立的模样,略放心,松开手迎上姜重山温和思虑的目光。
“爹爹,有些话宴云笺他不好说。”
姜眠停了一下,这一瞬间她脑海中涌起许多画面——他说自己是乌昭和族人时的坚定,以乌族手势发誓的庄穆,郑重其事说绝不辜负语气里的肃凛。
她低声道:“他是乌昭和族人,这身血脉是他最珍视的,重逾生命,不可舍弃这个身份另入宗族。但是世人对乌昭和族成见太深,如果宴云笺直接讲明他对自己身份的重视,便仿佛低视姜氏一门,所以他没有办法讲的再清楚了。”
宴云笺的姓名代表他的身份,这身份的背后,是支撑他的信仰。但,甲之蜜糖,乙之□□,这一点在姜重山看来,恰恰这层身份与信仰是枷锁,是泥沼。
他想赋予宴云笺一个新的身份,让他斩断过去,这绝对是为了宴云笺好。
姜眠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巡过一回,软声道:“爹爹的考量,宴云笺心里也都明白的,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会这样惭愧。”
姜重山把落在姜眠身上的温和目光收回来,再看向宴云笺。
他面容比方才更苍白,这一刻近乎透明。
“阿眠说的,是你心中所想吗?”
宴云笺心尖刀绞般的悸痛。
他碎裂的、一个人捡也捡不过来的脊梁,全都被她拾起拼好还给他了。
思绪恍惚刹那,他在想,若就这样应一个“是”字,他是不是也太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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