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 2)

商南淮皱着眉,捧着那个刷得干干净净的不锈钢杯子,看十六七岁的沈灼野。

他有点明白选角导演为什么会在街上拦人了。

沈灼野身上的沉默,不是少言寡语的平淡,是无处流淌的岩浆,不给“无名混混”设计明确的身世背景,是因为这双眼睛里就有看不完的东西。

有太多说不出的话、想不通的事,层层叠叠,压在这样一双无声的眼睛里。

“没别的了。”商南淮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问,“是不是?”

商南淮说:“光是这样就够了……”

只要这么做就够了,反正一桩压着一桩,早就洗不干净,解释不清。

反正就算挣扎着拼命找证据,解释了这件事,又会有下一件,反正打在身上的标签已经定了,改也改不掉。

“胡扯。”商南淮这辈子都没这么温柔和善地骂过人,语气跟内容反差得相当鲜明,“哪个犊子跟你说的?”

他拉着沈灼野,温声细语的,把人从炉子边上哄回来:“我跟你讲,这世上有个东西叫公关——你现在不知道,往后你多半也不太知道……”

毕竟姓邵的也没真正替沈灼野公关过什么东西。

沈灼野大概从不知道,有人维护、有人照顾,有人帮忙说话是什么感受。

这事其实在折磨商南淮。他总是在想,如果沈灼野做手术之前,他就二话不说站出来挺沈灼野……是不是说不定那手术能成功。

要是沈灼野对活着有点执念,对这个世界还有点好印象,是不是能在手术台上再努努力。

这想法挺唯心,但商南淮忍不住这么想。

商南淮查了挺多资料,手术失败以后,人再怎么好好养着,最多也就十年二十年好活了。

十年二十年,沈灼野到时候也才四五十岁啊。

“你看,这人——你还记得吗?修车厂那个老板。()”

商南淮摸出手机,点开一份工作室发回来的通稿:“我让他们结合他说的,润色了一下,先从这儿下手……先从花钱买你黑料的那几个无良媒体下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上来就洗白,很容易适得其反,老板说的那些事,需要有选择、有顺序地放出来。

比如先放出“五十块就能买一条黑料”这种内容,还不是官号下场,就用素人自媒体,探秘一拨修车厂老板说的那个麻将棋牌室。

这种地方声音嘈杂、人员杂乱,却有抹不去的强烈真实感,有些东西是怎么都演不出来的。

“又有人要黑料?好说啊!这回什么价?”抓着牌的人语气兴奋,“出镜还多给钱不?我跟你说,就找我,我可是他家邻居……”

“你是他家邻居?我还是他家隔壁呢!别听他们的,一个两个都是胡扯。”

旁边的人立马戳穿:“那是个没人要的野种,哪来的家——问我,我是他高中同学,我知道的多。”

“高中?电影里他才上的高中,明明初中学校就把他开了好吧!”又有人反驳,“你们编也编好点,这么编拿不到钱的。”

这人看起来相当有经验:“你得问来采访的人,问他们想听什么,想让咱们编什么,先听人家说……”

声音清晰画面模糊,人影幢幢,算是“非正常手段拍摄”的一种。

节目组跑断了腿,特地去要来的许可证,这又是公共场所,不算违规……真要说违规,还不如查查这些人赌没赌钱。

商南淮没公开掺和这事,助理录下来的画面,直接交给节目组,叫导演跟制片人衡量。

“没什么可衡量的,我跟他们明说了,我来这儿就是要捧你,我这不是想把你签了吗……正好导演也要夸你。”

商南淮轻声缓语的:“节目组也要热度,一拍即合,他们就把这个当先导片放出去了。”

也不是正经先导片,用了个半素人的Vlog当预热——节目组的一个剧务,经常录点拍摄日常、揭秘点圈中内幕,粉丝积攒了不少,把这个视频放了出去。

“你看看这个啊。”商南淮给他念,语气还挺一本正经,“惊,跟组吃瓜,一般人绝不知道的内部惊天黑幕……”

商大影帝是真的不要脸,什么都能念出口,沈灼野自问不如,抬头看了他一眼。

商南淮还挺有兴致,把他一块儿往羽绒服里裹了裹,扯着

() 他继续看:“没念完呢。”

这还是原标题,至于炒热度转发、各平台转载,自然怎么扎眼醒目怎么来。

这一晚上还在发酵期,热度就已经蹭蹭上涨,评论压不住地泄了洪。

说什么的都有——有信的有观望的,有说“这你们都不知道”并洋洋洒洒科普黑料价格的,有质疑节目组是不是预热炒作的。

当然也有在讨论这件事本身,听完了整段录音,开始琢磨出点不对劲的。

「太离谱了……什么叫“他们想听什么,咱们编什么”?」

“你看这个。”商南淮替他筛选,挑出一条「照这么说,沈灼野那事儿有真有假,还有不少是编的?」

「又来了,洗地的又来了,霸凌暴力总不是编的吧?」

商南淮脸色一沉,趁沈灼野没看见,立刻把这条刷掉,换一条「不是个屁,信了两年他在高中把人按马桶里喝水,还到处跟人科普呢,现在你告诉我他初中就不念了!」

「哈哈哈,反向学历洗白第一人。」

「居然才上到初中吗?还觉得他挺渊博的,知道的也多,他演的那个学霸剧特别好看。」

「这个真没得喷,听说剧里那些都是他后来学的,一天学十二个小时,我考研都没他拼。」

「别跑题,每次一聊人品,你们就聊业务,业务好了人品就能放过了??」

「对,别跑题,他初中辍学,就是因为霸凌、暴力还偷钱,人家觉得他是个祸害。」

「不是跑题……现在的问题是,瓜里本来就有真有假啊,你怎么保证你吃的瓜就是真的?」

「邵千山是他的经纪人,邵千山都摆不平的瓜,难道有假?」

「我的天!楼上现身说法,高中马桶喝水的瓜邵千山摆平了?我早就想问了——不是替祸害洗,但你们真不觉得,祸害在邵手底下,名声有点差过头了吗?」

商南淮要的就是这么一条。

工作室那边盯着的通稿立刻跟进,这条评论很快就被顶上去,下面洋洋洒洒吵了几千条……才发现当初泼在沈灼野身上的脏水,居然有一大半都没法自圆其说。

甚至不是什么需要特地费力气的事。

毕竟邵千山是沈灼野的经纪人,他不可能不清楚沈灼野的学历,不可能不清楚沈灼野家里的情况——就算真不清楚,沈灼野难道不会跟他说?

既然知道了,再看这些谣言,自然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随便发个辟谣声明,再给那几个疯狂抹黑、罔顾事实的媒体送份律师函大礼包,就能解决了。

可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就这么一直到处流传,甚至出现在不少沈灼野的个人剪辑下面,信誓旦旦地给新来的人“科普”。

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能到这个地步?

……

这个问题要在这收一收,过犹不及,先让人好好琢磨一阵,再放出新的料。

商南淮兴致勃勃地给沈

灼野讲,说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沈灼野的神色。

商南淮愣了愣,停下话头,仔细看着被他裹在衣服里的人。

“沈灼野。”商南淮说,“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

有那么一瞬间,商南淮想这么问,因为那双眼睛是真的平静。

平静得甚至有点茫然,映着他的影子,像一块冰。

就好像沈灼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好像……沈灼野已经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为被误解难受,又为什么要为沉冤就要得雪开心了。

这件事对沈灼野的吸引,甚至不如商南淮戴的耳钉。

是因为梦吗?

因为梦代表潜意识,他在潜意识里,认为沈灼野不会在乎这些了?

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商南淮的心脏莫名沉了沉,他把手机放下,隔着衣服搂住沈灼野,往胸口拢了拢:“想什么呢?”

沈灼野碰了碰他那个耳钉:“打这个,疼不疼?”

商南淮想了一会儿:“疼。”

青春期时候叛逆,商南淮跟人家学犯浑耍酷,非要去打的,疼得他嗷嗷叫。

后来在“什么都能洗”的邵千山手里,这耳钉也被铺天盖地的通稿洗成了温润如玉、翩翩风度。

“怎么了,你也想打?”商南淮扯了下嘴角,“你跟我待遇可不一样……你要是打耳钉,那就是小混混痞里痞气,给粉丝造成不良误导了。”

沈灼野想了想,也是,就收回手,垂下眼睛。

商南淮盼着他还嘴,可沈灼野不跟他吵,商南淮憋了一会儿,自己也泄气:“算了算了……你不用管。”

商南淮说:“你不用在乎,你就管养好你那个破心脏,现在这是我的事了。”

“我在乎了。”商南淮就没见过自己这么冤大头的,“我管你。”

他不管沈灼野有什么意见,反正这是他的梦,他说了算,沈灼野爱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意见。

有本事沈灼野就回他消息。

商南淮不给这人反应的机会,扯开羽绒服,把还捂不热的人拉进怀里,紧紧搂着。

“不难受就不难受。”商南淮的胸口起伏,拢着这头愣愣坐着、手都不会还一下的小豹子,不由分说一通乱揉,“不难受最好,咱们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对吧?”

这话说完,他察觉到沈灼野在他怀里悸颤了下。

商南淮给他面子,假装没发现:“冷不冷,疼不疼?沈灼野,我在问你,你心里难不难受。”

“难受了,给我发个定位,我秒到。”商南淮说,“我带你旅游,我知道的地方多了,准保你没见过。”

商南淮说:“你要是不想旅游,我就带你回家,我跟你说,我弄了个挺不错的地方住……你要愿意,一辈子都不用搬走。”

商南淮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偶尔痛骂邵千山——他逐渐能想明白这件事,这

就是姓邵的所说的“毁了沈灼野”。

沈灼野不是不在乎、不是不难受……是因为如果在乎、如果难受,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人为了自保,把一切情绪都封锁起来,敛进深处。

沈灼野像片逐渐熄灭的燎原火,只在最后手术前,和他写下那些混乱的字迹的时候,微弱地挣扎复燃,蹦出一两颗残余的火星。

“明天……还来我梦里。”商南淮跟他商量,“给你打个耳钉,过过瘾,行不行?”

他分不清这是十六七岁的沈灼野,还是后来的沈灼野……或许两个都是。

或许沈灼野从来都只有一个,这么多年,这个人其实从来都没变过。

沈灼野被他抱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睁着眼睛看他,瞳孔漆黑,大而茫然。

商南淮握着他的手,帮他摸了摸自己的耳钉:“给你也来一个?”

“特简单。”商南淮使劲浑身解数诱拐,“跟我回家就行了。”

他看见小豹子的呼吸顿了顿,伤痕累累的手指慢慢屈起,摸了摸那个耳钉……他不信沈灼野不心动。

但沈灼野还真就不心动,只是微微弯了下眼睛。

他摇头:“我在这等你。”

商南淮被他愁死了:“你这儿不冷?”

梦里它也冷啊!

这破活动板房哪哪都漏风!

但沈灼野这次很坚决了,他在炉灰里掏了掏,扒拉出来两个烤红薯,自己掰了半个,把剩下一个半装在袋子里,给商南淮。

“我在这等你。”沈灼野说,“冷了,你吃这个。”

他不会再上任何人的当,他已经死了,用不着跟任何人回家了。

沈灼野想起自己要闹鬼,要在梦里恐吓商南淮。

他站起来,认真恐吓商南淮:“再上当,我就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