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皆萝的虚影蹲下,一只手撑着脸,略长的眼睛看着这个过于年轻的神。
秦绿柳,五百年成神,太快,成神至今不过数百年,太短。
可她已经见了许多许多神,大概……也当了很久很久的神。
“你见过这么许多神,等你自己真正当了神,你就学她们的样子?”
折月皆萝的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软成了一团,她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可以对神有这样的注解。
她也好,诸天神界的那些神也好,在她们的心里,神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等到她们成了神的那一日,她们高坐诸天,满心想的都是用自己的神力做出唯有神才能做的伟业。
那时候,秦四喜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她的阿
婆?她的牛二婶?那个在雪地里逃出生天的她自己?还是后来那些帮她救她的凡人、藤妖、山鬼?
她们知道吗?
那些短寿如蜉蝣的凡人,她们知道吗?她们造出了一个神。
“那也不会。”
让折月皆萝意外的是,秦四喜否定了她的话。
“我干嘛学她们呀?”四目相对,秦四喜笑出了声,“我不必学她们,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得了。”
看见折月皆萝有些诧异,秦四喜扶了扶凳子的边儿,防止自己笑歪了身子。
“旁人在我眼中是神,又焉知我不曾做了旁人的神?”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
她的浮生烈火将她炼成这般模样,她要做神,又何必循了旁人的路子?
“我在凡人堆儿里见过千千百百的神,浮生烈火,与她们同烧共苦,自有我自己模样。”
在秦四喜身后,幻影如雾气一般隐去。
折月皆萝怔怔地站了起来。
“浮生烈火,同烧共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虚影的长发微动,仿佛比刚刚还凝实了几分。
折月皆萝双眸中眼波流光:
“秦绿柳,你说的是神,又何尝不是人?你是执意将自己当了人的神,偏偏又信世间人人皆是神,所以你不会站在星台上,甚至不会站在戏梦仙都的兰台,你只会站在苍生之间……这便是你的神道。”
堪破其中关窍,折月皆萝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你对这九陵修真界也是如此,他们大厦将倾,你会帮他们一把,给那些还有心力之人指一条明路,其余的,你就不会做了。”
“我本也不必做。”秦四喜咂咂嘴,又掏出一碗玉笋冻,“此间界也不是我自己的,若我把什么都做了,这九陵界也不必叫什么‘修真界’了,叫‘求神界’吧。”
推行各种新政一事绝不是一帆风顺的,各种杀人灭口之事发生在九陵界各处,从百里蓁到长生弦都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人想要借此事为自己谋取私利,构陷于旁人,捏造出的惨案也令人发指,这些事情,秦四喜大多知道,却一概不管。
弱水沉箫曾经说现在这局面都是因为她这神尊有意挽一界之将倾。
秦四喜觉得这话很没意思,她只是想要万年前的事大白于天下,真正做出选择,让事情到了这一步的,是那些饱受苦难却有口难言的苦命人,是那些为心中一腔热血可以披肝沥胆的勇武之辈,是那些反复权衡之后因势利导做出了选择的普通人。
与她这个吃吃睡睡养胖鹅的神有什么关系?
折月皆萝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她抬起头,看向辽远的天野。
“我竟未曾想过,这九陵界不是我的。”
“我也从未想过要问问自己,我想要这世上有怎样的神,我只一直在想,我既然是神,就应该去作甚……秦绿柳,你真不愧是我的一夜挚友,不过与你略聊过几句,我这心胸便比从前开阔
了许多。我是该谢你。”
“折月神君客气了。”
小院中微微一顿,又是两神的一阵笑声。
回到铃铛,感受到盛九幽的魂力,折月皆萝喟叹一声,说:
“盛九幽,若是当年有一个秦绿柳,你我又会是什么终局?”
大概,还是如现下这般吧。
秦绿柳说的对,她折月皆萝这戏梦神君,也是她梦想中应该成为的神的样子,成神一路她不后悔,救人一路她也不后悔。
“也够了。”
折月皆萝这一生的悔愧,都在盛九幽的身上。
或许就是因为,盛九幽是她梦想中一个神该有的样子。
杀伐决断的盛九幽何尝不是她所见的“神”?
戏梦仙都下了这一冬的第一场雪,寒月山上到处都是寻找初雪灵芝的低阶修士。
混迹在这些修士之中,秦四喜漫步走在山道上,寒月山的雪里藏着万年前阮弄雪的神识,她一边走一边轻动手指,将那些极为浅淡的神识收到了一处。
在金色的因果线中,那些白色的神识像是冬日的薄雾。
站在山顶掏出“山河随性扇”,秦四喜缓缓扇动扇子,让这些神识一点点凝在一处。
“传个信儿回去给阮弄雪,我虽然把她的神祝石给掐了,折月皆萝的魂魄我好歹是找到了。”
秦四喜的手里捏着一支短笛,是折月皆萝让她转交给阮弄雪的信物。
对着那些神识将一道神念打出,秦四喜缓声念道:
“飞雪成鸿,寒月如书,去。”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啸声。
接着,大风突起,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大风卷起雪花,飘来拂去竟然渐渐凝成了一艘大船。
在冬日的阳光下,巨大的船体渐渐浮现出了各种雕琢出的飞禽走兽,着实是精美绝伦。
即使是在微生琴的幻境中见过这艘船,和此时近距离观赏的感觉也是极为不同的,美轮美奂的巨船仿佛从寒月山上一点点长出来,带着惊天之势,又轻盈得仿佛只是一片雪。
终于,巨船腾空而起,飞向天外,留下金色的落雪飘舞在空中。
戏梦仙都的修士们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切发生,等到巨船消失了都还张着嘴仰着头看着,仿佛一群在等着喂食的鹌鹑鸟。
“神、神尊……这是?”
“有人找你们皆萝神找了上万年,我得告诉她,别等了。”
秦四喜笑眯眯的,当了一次信差还长了见识,她挺高兴。
问秦四喜的修士家里世代在戏梦仙都居住,自然也知道寒月山初雪的传说,现在星台上那些跪着的人不也都是害过皆萝神的恶人吗?听秦四喜说完,他再次仰头看向天空。
“找到了呀!那是得赶紧报信儿才对。”
说完了,这人突然回过神来了似的拍了下脑袋。
“皆萝神?皆萝神!皆萝神找到了
?!皆萝神回来了?!”
看见这人高兴得又蹦又跳(),差点儿从雪堆上滑下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秦四喜赶紧拍拍手走了。
那人高兴完了,想要再问些详细的,也已经寻不到神尊的踪迹了。
“皆萝神魂魄找到了!”
消息从戏梦仙都传出,很快就传遍了九陵界,又很快,这件事又被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压下了风头。
“乾元法境一直靠给我们绘制的护山大阵窃取我们门派气运?”
得了消息的修士一脸震惊,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面前的传话人。
“我骗你做什么?这事儿在东洲都已经传遍了,乾元法境从前的弟子出首告状,还有其他证人,乌泱泱好几十人呢,都被蔺掌院一并带去东洲了!”
不肯信的人还是更多些。
一来是乾元法境虽然清贵非凡,其间修士与人往来几乎都是以礼待人,所以整个宗门的名声都不坏。
二来是乾元法境之主清越仙君早就是差点儿就要飞升的九陵界第一人,谁的气运比得过他,还得他出来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偷气运?
至于吗?偷来的那点儿气运够不够人家一顿饭都两说呢!
这些人一直都在等着乾元法境的回应。
等来等去,他们什么都没等到。
乾元法境打开了护山阵法,整个宗门都隐入了重重浓雾之中,也不肯与寻到山下的蔺无执等人当面对质。
时间久了,就连那些不肯信的人都生出了无数的怀疑和臆测。
却不知此时的乾元法境已经快要塌了。
“仙尊,如今流言四起,都说咱们法境……”
看着仙尊派来的灵鸟,守在乾元法境深处的勾云快哭了。
乾元法境有毛长老被人揭发作恶,他却不肯应状,只把自己藏在了上百层阵法之中,可就算这样也逃不过星台,现在整个人都在星台上挨雷劈呢。
化神长老在自家宗门里被人抓去外面,这个自家宗门还是有阵修道统的九陵界第一宗门,浓雾深处的各位长老早就炸了锅了。
“仙尊,现在整个九陵界都在议论咱们乾元法境是藏污纳垢之地,前有毛长老,后有这阵法一事。”
“那阵法之事既然是真的,就认。”
灵鸟口吐人言。
勾云想要口吐鲜血。
“仙尊,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九陵界这许多门派,咱们乾元法境给做过护山大阵的数不胜数,若是此事认下,定会麻烦不断啊!”
“不认也有麻烦,既然如此,还不如认了,至少有个心安。”
勾云嘴唇嚅动,趁着仙尊看不见,他说的话不那么干净。
片刻后,他收敛情绪,在心里念了八百遍:“乾元法境不是你的,名声不是你的,脸面不是你的,完球了也不是你”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仙尊,咱们要是认下此事,怕是得追溯到老仙尊那儿。”
“那便做,过几日我给你送去信物,
() 能打开我师门的手札。”
“是!”
好歹有了一句准话,勾云长出一口气,自己也算是能给宗门里其他人一个交代了。
至于结果……
勾云算了算自己这些年攒的家底。
要是乾元法境混不下去了,他也可以去别处谋生啊!
如今去北洲的人不少,他阵法学的不错,修为也可以,好歹是个元婴修士,在一些小宗门里当个长老是够的。
当然,他勾云才不会当那些混吃等死的长老,他有一整套看人眉眼高低的本事,去了北洲戏梦仙都要寻一份差事应该不难。
“可惜了,青竹道院只要女子。”
现在的青竹道院来势汹汹,风头正盛,又有神尊在背后支持,要是这时候混进去当个管事,过个几百年那也是整个九陵界响当当的人物了。
“唉。”
叹了一口气,勾云搓了搓手。
他走在乾元法境深处,路过几棵灵植,从前那些宝贝都被薅光了,这些灵植都是新种的,可惜了,如雾气一般浓的灵气,也不知还能让这些灵植受用多久。
魔界入口处,褚澜之听着勾云的字字泣血,面无表情。
他既然入魔,乾元法境自然会生出许多事来。
只是没想到,真正让乾元法境毁了的不是他入魔,而是窃取气运一事。
收敛心思,褚澜之化作一道流光进入了魔界,刚在落脚处现身,他身上流光一扇,有人在他面前跌跌撞撞现身。
“你果然就是那个杀了两位魔尊的八八绿光魔尊!果然头顶绿光!来,快与我比过一场!”
褚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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