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还是被烟酒味和一地垃圾塞满。
周唯很庆幸高一入学时填的是谢易初手机号,学校发通知,家里一概接不到。于是王青问,周唯说放七天假,她没有起疑。
倒是周广寅在一旁搓了搓手,喜气洋洋地问:“能留到年初五再上学不?”
周唯在他们面前总是微微低着头、乖巧而沉默的姿态:“……不能。”
周广寅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那新店开业你赶不上了。”
什么新店?周唯抬头,看到周广寅泛着油光的脸。他撇着两条腿坐在沙发上,虽然语气遗憾,眼里却写满了跃跃欲试。
只是他喷薄的野心和高高挺起的啤酒肚并不相称。
周唯不禁晃神。
从她记事起,周广寅就一直在不同的厂子里辗转,什么工作都做不长。
他十七八岁从技校毕业,分去钢铁厂里做电焊。工资不算多高,但干个四五年,积攒些资历和经验也能升职加薪,在小城市里足够一家人过的清贫安稳。
靠着这份还可以的工作,一十多岁托亲戚相亲和王青结了婚,婚后没两年就露出好吃懒做的本性来。
恰逢行业不景气,厂里裁人,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周广寅嫌夜班累,心高气傲说不干就不干了,一声不吭地拿着厂里发的补偿金和朋友出去吃喝玩乐。
玩起来不觉得累,整日泡在棋牌室里。
王青发觉不对劲,逼问之下才知道他辞职的事,赔的几万块早扔麻将桌上了。那时候她挺着大肚子跟周广寅吵了个天昏地暗,不仅在家吵,还堵在他朋友家门口骂他们丧良心,连自家男人这点赔偿金都惦记着。话里话外说他们故意来坑周广寅的钱。
周广寅一向是面子大过天的人,恼羞成怒推了王青一把。王青没防备来自身后的手,重重扑到人家门前,当即就见了血。
胎位不正再加上不足月,王青吃了不少苦头才剖腹产下了周唯,不过从此伤了身体,再不能生了。
不能生孩子,基本上断了她离婚再嫁的可能。
娘家亲戚来医院探望她,先指着病房外的周广寅破口大骂。骂完,话锋一转,还是劝王青原谅他。
——“男人嘛,一时冲动做的事不能当真,还是年纪小,不成熟,等有了孩子就好了。可巧,你还生了个小闺女儿,贴心小棉袄,以后不用累死累活给她攒房子,多好啊!”
说到这,拉过王青的手,合在自己手里拍了拍,一边用袖子掖着眼角一边嚎她可怜的孩子。
余光注意着王青,见她脸色麻木,于是改换口气,半是恐吓半是劝导王青,离婚以后她只能更难,哪个男人会找一个不能生的?就算男的跟之前老婆有孩子,孩子到底不是她生的。老了老了只会把她像包袱一样甩掉,怎么可能拿钱养她!
——“青啊,你再生他的气,你们也还是夫妻,是谁都拆不散的一家人!跟他吵也好闹也罢,都是让他有个怕头,可不能
真生分了。三姨这是掏心窝子为你好,你自己想想罢!”
三姨这样软硬兼施,想必是代表娘家人来劝她。他们的反对更让王青痛不欲生,也彻底砸碎她想反抗的念头。王青像被扔到地上,踩进泥里,再捡不起来了。
她对周唯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没养在自己身边,奶都没吃几口,刚满月就被她扔去周广寅父母家,从此甩手不管。妈妈不愿意喂,爷爷奶奶只好戴上老花镜去超市比对哪个牌子的奶粉更好一点,勤勤恳恳照顾着。
王青像是故意报复周广寅,折腾得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周广寅这时候又像个老实本分的人了,面对妻子的怨气喏喏不敢言,任由她把女儿留在爷爷奶奶那里一过就是十几年,他们只是偶尔回去吃饭。
另一方面,周唯是她女儿,明明应该爱她、呵护她,可王青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恨她连累自己不能生,让她失去了选择。
只要一看见周唯,王青就会想到自己受过的罪和周广寅犯下的错事,她是活着的证明,她是因为周广寅的暴行而出生的。
十几年的空缺慢慢消磨着所谓的母女情分,在王青刻意忽略掉的那些年里,周唯已经长成了高挑纤细的少女。曲线玲珑,唇红齿白,有一头很漂亮的乌棕色卷发。
她的存在更接近一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女儿。
王青恨她、警惕她,或许也爱过她,可能。
……
周唯想,她已经不会再因为王青的冷漠而难过,也不会再因为王青借机骂她而偷偷躲在被窝里哭。
王青视她为一切痛苦的源头。她不去怨周广寅,不去怨娘家人,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都发泄在周唯身上。
周唯一开始不懂,后来发觉,只是因为她没法反抗她。
父母天生拥有操控孩子的能力,她向他们渴求爱,所以他们心安理得地利用这点来支配她。
“把地擦干净。”周唯去擦地。
“把桌子收拾了。”周唯去收拾桌子。
好像她这样做以后,就可以换回他们的一点点关注。
再后来王青叫她留长发,周唯留长发,可是她又亲眼看到了真相。那一刻周唯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这样。
没有哪一个真心疼爱女儿的母亲会让自己的女儿留长发来讨好自己的情人——除非她不爱她。
王青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