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周琨钰回周家老宅。
“阿钰,快来。”沈韵芝把她带到餐桌边:“看看今年的生日蛋糕,喜欢吗?”
沈韵芝品味一向不错,淡黄栗子奶油,裱花毫不做作。
除去周琨钰不爱吃栗子以外,简直一切完美。
她微笑:“谢谢妈妈。”
不一会儿,周承轩下楼:“阿钰回来了?生日快乐。”
“谢谢爷爷。”
“人齐了。”沈韵芝叫周济尧:“点蜡烛吧。”
周济尧掏出打火机点燃:“三妹,许愿吧,让我来猜猜你会许什么?”
“那还用猜么?”周承轩道:“自然是许和祖铭的关系顺顺利利。”
周琨钰笑容不改,合十的双掌,食指微微摩挲。
蜡烛熄灭,灯光亮起。
周承轩:“阿钰,还是那句话,周家是根,我们都是一片片叶。周家的后辈,从济言到你,个个都这么优秀,我觉得很骄傲。”
沈韵芝笑道:“你可不要让爷爷失望啊。”
周琨钰睫毛微垂,看着刚刚的蜡烛,余焰只剩灰烬。
饭后吃完水果,周琨钰微摁着自己的胃,也不知是不是工作太忙饮食不规律,每次一吃厚味食物,再配上过分甜腻的水果,总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她等不到众人歇息了,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周承轩为她今晚的“乖顺”,态度还算宽容:“是不是约了朋友庆生?去吧。”
代珉萱跟着站起:“我跟你一起走吧。”
沈韵芝:“阿萱你急什么?阿钰的朋友圈子,你也玩不到一起。”
代珉萱:“我有点累了。”
沈韵芝望着她跟周琨钰一起走出去的背影,终究是没说什么。
代珉萱跟着周琨钰走到院落里:“你躲我?”
周琨钰笑得没有丝毫瑕疵:“哪有的事?”
代珉萱:“跟我上车,我有生日礼物给你。”
“你直接拿给我不就好了?”
代珉萱坚持:“你得上车。”
周琨钰拉开副驾的门坐上去。
代珉萱坐在她身边,摁开车载音响。
车里没开灯,竹林掩映出一片寂静,代珉萱身上的香味混着飘荡的音乐,变成了幽长的时光隧道,带着人往回忆深处走。
代珉萱送周琨钰的这张CD,是一部电影原声,《钢琴师的情人》。
从前代珉萱上大学的时候,朋友圈子里有个老电影爱好者,偶尔周末会带投影仪找一间空教室,三五好友,看着幕布上带有年代感的画面,折射出的光线把整间教室包裹得仿若琥珀。
周琨钰爱看,代珉萱就常带她来。
教室最后一排,代珉萱端端正正坐在她身边。大概是那夜光影很美,窗外的月色正悠长,周琨钰莫名觉得那些钢琴谱奏的旋律,会在她心里留存许多许多年。
后来她去过很多地方旅行,逛过很多文艺或不那么文艺的音像店,都没买到那张电影原声CD。
而此时,记忆里的旋律飘荡在代珉萱的车厢里。
代珉萱侧脸如在那日看电影的教室里一般,下颌线好似模糊出一片浅浅的绒毛,像吸引人伸手摸上去的小苔藓。
周琨钰记得她那日,心里几乎要生出某一份很不切实际的肖想。
而现在,当她们淌过了漫长十年的时间河,代珉萱坐在她身边问:“阿钰,你想吻我么?”
周琨钰盯着眼前,一棵树不太光滑的树皮,嶙峋出仿若一只人眼的图案。
很清晰的说:“不想。”
代珉萱看过来:“如果她知道今天是你生日,会送你什么礼物?”
周琨钰:“阿姐,请你好好说她的名字,她叫辛乔。”
“辛小姐一定连你喜欢的电影都不知道吧?你们会有共同语言么?”
周琨钰目视前方:“阿姐,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如果你觉得我和你才有的话,”周琨钰笑笑:“我倒想和你谈谈,如果有的选,你愿意生在代家,而我愿意生在周家么?”
古人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周代两家自然没到如此地步,可人总是贪婪,拥有得越多,想要得越多,底线一步步退,到哪里是个头?
她说:“阿姐,生日礼物我就不拿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根本不想过这个生日?”
她拉开车门,下去了。
登上自己的车,忖了忖,往辛乔家的旧街开去。
******
旧街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修好了,在深秋的夜色里透着一些暖。
地上开始有零星的落叶了,轻轻踩上去,碎裂的是一个刚刚过去的夏天。
周琨钰只穿着薄薄一件衬衫,站在这里,手指微凉。
进去找辛乔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她只是想来这站一会儿。
因为不知还有哪儿可去。
站在这儿也无所事事的,注意力挪到脚下的地砖。
脚后跟对着砖线,每走一步都不能出格是这游戏的法则。
周琨钰忽然想,她的人生,是否也是这样。
从路灯下的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
她问自己:周琨钰,你到底在干嘛呢?
忽然夜色里的一阵人声。
周琨钰一抬眸,远远瞧见三个人影。
“终于快走到家了,累死了。”
“能不累么?我看你今天兴奋过头了。”
“谁让可玉姐姐抽到游乐园的票那么幸运呢?今晚我们还看到了烟花耶!”
周可玉和辛木头上都戴着小熊发箍,辛乔没戴,但远远能看到她双手背在身后,一晃一晃的。
发箍在手里。
三人轻轻的笑语,与有些寂寥的秋夜形成太过强烈的反差。
周琨钰在路灯酿成的一
杯寂寞酒里泡太久,乍见这一幕有些发懵。()
呆了两秒,才想起匆匆往墙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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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背在身后,后脑微抵着墙,这里路灯照不到,陷入一种更深重的黑暗。
那三人的笑谈没有任何间断,甚至没有任何一秒的凝滞。
“我最喜欢恐龙表演那里了,好像真的喔!我都被吓一跳。”
“哈哈我也是。”
“老姐你呢?”
“有点幼稚。”
“嘁!明明你当时也跟着我退了半步,当时你那表情太好笑了,可玉姐姐你拍下来没有?”
“我还没细看今天的照片呢,等我回去整理下……”
周琨钰手指在墙砖上摩挲,一股粗砺的质感。
即便谈话的内容、节奏都没任何更改,但她就是知道,辛乔看到她了。
脚尖在地砖上蹭了蹭,手指蜷紧,她想:辛乔会过来么?
然而很快,那阵脚步声转过街口,渐行渐远了。
周遭恢复静谧。
周琨钰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辛乔做了和她同样的事——
看到她了,却假装没看到。
她们这次分开有多久了呢?一个月了。
看上去,两人的生活都已恢复既有轨道了。
她上班,购物,去酒吧,同家人共享奢贵的夜宵。
辛乔训练,出勤,陪辛木,一起跟朋友出去玩。
是朋友么?
又或者说,现在是朋友,以后还会只是朋友么?
周琨钰盯着自己的鞋尖。
什么时候蹭脏了那一块?
洁白的小羊皮太矜贵,不太适合出现在旧街里,就如同她躲藏在转角的这片黑暗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另一端,旧筒子楼四楼。
“那我先回去了。”
“可玉姐姐,今天谢谢你了。”
“不客气木木,我也很开心。”
“老姐,你怎么帮我感谢可玉姐姐?”
“疯玩的是你,为什么要我感谢。”辛乔这样说着,却问周可玉:“改天请你吃饭?”
周可玉笑道:“行啊,不过别出去吃了,到你们家吃行么?”
“行啊没问题,我老姐还有几个拿手菜,可玉姐姐你还没吃过呢。”
辛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辛木拖着往楼上走:“我们回去睡了,晚安!”
关上门,辛乔轻声问:“怎么了你?”
有些热情得过分,声音都透着激昂。
明明玩累了,刚才回来的公交上都蔫了。
辛木低着头说:“老姐,你就得过的开开心心的,热热闹闹的。”
辛乔手指在口袋里掐了下掌心:“你也看到她了?”
“嗯。”
辛木气鼓鼓的问:“她还来在这干嘛?”
辛乔忽然觉得,那天她从麦当劳洗手间出
() 来,辛木是看出她哭过了的。
这会儿她笑着揉了把辛木的头:“赶紧洗澡去吧,早点睡了。”
“好。”
辛木的确累了,很快沉沉入睡,所以并没能听到辛乔轻轻拉开略生锈的防盗门,下楼。
******
“周琨钰。”
周琨钰心里一跳,站直身子。
辛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在棒球外套的口袋里,并没再走近。
所以两人虽然站得不远,却被一盏不会拐弯的路灯隔绝成两个世界。
辛乔站在一片暖黄的灯光下,周琨钰藏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
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听到辛乔轻声说:“生日快乐。”
周琨钰心里一酸。
日子过去多久了呢,从炽盛的夏日一路往秋日进发,时间如轰隆隆的车辙毫不留情从人身上碾过。现下的气温早已不再适合她穿上那条轻薄的绿裙子,可下定决心忘记她的人,还牢牢记着她的生日。
“……谢谢。”
辛乔:“不过,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你会不会觉得,每次你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偏又这样来找我,其实对我很残忍?”
“你会不会知道,其实你只要出现,就是对我很残忍?”
辛乔说这话时在笑,唇角努力像以前那样混不吝的勾着,可周琨钰望着她,觉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在路灯下亮闪闪的,看起来那么忧伤。
等一下,辛乔是想哭么?
那么骄傲又那么倔的辛乔,在很多她不知道的日子,躲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为她落过泪么?
辛乔笑着摇摇头:“你不会觉得,你也不会知道,你有多残忍。”
“你敢看到我,但我不敢看到你。”
“说到底,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是我爱你,比你爱我多。”
周琨钰看着辛乔,纤长的睫过滤了灯光变得毛茸茸的,素来墨黑的瞳仁被染成浅浅的棕,像只温暖又哀伤的小狗。
她想摸摸辛乔的头,可,她现在还有资格那样做么?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往前走,走到辛乔面前,微微仰起一点脸:“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