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钰愣在原地,一时忘了推开代珉萱。
两人并不知道,此时遮光帘掩映的阳台上,辛乔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听着两人的这段对话。
她没想一直藏着,方才代珉萱来敲门时,她就想出去说自己也在,不过要先走了。可代珉萱的话一出口,她反而不知如何出去打断了。
周琨钰扶着代珉萱:“你喝多了,先进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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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琨钰把代珉萱扶到沙发上:“喝水么?”
代珉萱抬手揉了一下太阳穴。
周琨钰:“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把一杯温水放在茶几l上:“你怎么会喝酒?”
代珉萱一向是最稳重自持的人,连周琨钰做不到的事她都能做到。这么多年,她简直活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样板,代家温婉的二小姐,慈睦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她几l乎没有任何放纵自己的时刻,最接近于放纵的一次,大约便是大四旅行那次,从身后拥住了周琨钰。
而今晚,滴酒不沾的代医生,几l乎放任自己到喝醉的地步。
不喝醉怎么办呢?她酿不出足够的勇气。
现下她坐在这里,微红着眼尾,轻拍一下沙发:“阿钰,过来坐。”
周琨钰沉默的坐过去,但与代珉萱隔着段距离。
代珉萱突然出现在南汇景苑时,她其实没太多意外。
她之前就怀疑了,偷拍她和辛乔的会不会是代珉萱。
为了慈睦集团的利益?为了不让她走“歪路”?还是为了对她的占有欲?周琨钰很难说清代珉萱的目的。
并且她也想过,如果偷拍的是其他人还好,如果真是代珉萱,她租南汇景苑的事估计瞒不住。
因为代珉萱太了解她了,也太熟悉她的行事方式了。但她手里到底握住了周承轩往事的证据,如果代珉萱再度发难,她总算可以掣肘。
真正令她意外的是,会听到代珉萱亲口说出那句:“我喜欢的……是你。”
代珉萱往她身边凑了凑。
今晚是商务应酬,所以代珉萱和平时一样,穿着端庄得体的衬衫与一字裙,可这时她葱白的手指微颤,捧起自己夫家妹妹的脸,深深看向她眼底。
周琨钰蓦然想起初中三年级的暑假,她学生生涯中唯一一次没考好,沈韵芝语调平和,话语轻轻的内容却严厉:“拿这样的分数,配做周家的女儿么?”
那时是代珉萱找了个借口,把她带到屋外的院落里,她勉力笑了笑:“阿姐,什么事?”代珉萱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之后深深看了周琨钰一眼。那样的眼神,与今日无异。
周琨钰一直以为自己是更接近于心动的人,毕竟她从小长大的岁月里,全是代珉萱。
小时候她总觉得大宅幽深深的吓人,病逝的鸽子被掩埋于竹林之下,所以雷雨夜,留宿的代珉萱会偷偷溜进她房间,陪着她。
小时候她与沈韵芝丝毫不亲近,餐桌上从不说自己不爱吃的菜,是代珉萱替她说:“阿钰不吃香菜。”
后来上学,两人齐齐变成身姿纤长的少女。
代珉萱的广播站和她的文学社。代珉萱的高三(1)班和她的初三(2)班。
刚开始只是庆幸,总和其他同学有着距离感的自己,不用在学校里孤独的往来。
或许是从高中部那件极衬代珉萱的校服开始。
或许是从她埋头做题时、教室广播里传出代珉萱好听的播音腔开始。
或许是从两个班同时上体育课、看代珉萱那摇晃在脑后的马尾开始。
代珉萱对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看来,或许比她更早。
她们从小生长在过分幽邃的老宅,空洞洞的四面来风,她们是角落里互相依偎的并蒂植物,只有她们互相理解、互相陪伴。
而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阿钰”这个称呼承载的情感开始转变,不再只是对跟在身后的妹妹。
她们的眼尾是如何弯成同样温婉的弧度,拒绝男生递来的情书和巧克力。
她们是如何流连在荣誉栏前,互相关注着每次月考的高三第一名和初三第一名。
她们是如何在白信笺上写下故意变体的字,絮絮聊着那些毫无意义的琐事。
直到她考上医大,两人站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
说了些什么,忘记了,只记得在自己望着操场上一个男生跳投时被同伴盖帽,代珉萱的声音很轻又很低的响起:“阿钰。”
其实代珉萱什么都没说。她们俩从小一同长大,彼此之间太熟悉了,周琨钰反复在心底暗忖过很多次:她对代珉萱到底是依恋更多,还是真实的……心动?
代珉萱本科毕业后,也常常来找她。
两人一起在医大的操场散过步,一起吃过医大的食堂,一起去过医大的图书馆,而她坐在窗边给周琨钰画过一幅像。
这样的感情是什么,或许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毕竟成年后她们最亲近的接触,不过就是代珉萱大四旅行时,自身后的那次轻轻相拥。
直到周琨钰大四,沈韵芝把她俩叫到房间:“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沈韵芝:“我今天既然找你们来,肯定是已经注意你们一段时间了。”
周琨钰看了下垂眸沉默的代珉萱,其实那时她只是在想:她是喜欢代珉萱么?
如果是的话,她其实愿意为她和代珉萱争一争。
代珉萱是了解她的,就像她成年开始,便会在端雅的白衬衫下穿繁复的黑色蕾丝。她温顺的外表下,藏着不为人知的疯狂。
只是当“到底是不是喜欢代珉萱”这念头还在她脑子里盘旋的时候,先开口的人是代珉萱:“韵芝阿姨,什么都没有。”
她仰起面孔笑笑:“我打算出国进修,还没跟我妈商量,所以,也还没告诉您。”
沈韵
芝看着她的眼神柔和下来:“阿萱(),阿姨就知道?[()]?『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你从小最懂事。”
什么都没明说,她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明确萌芽的心动,就这样被掐灭了。
周、代两家的一切都是这样,就像老宅是掩映在层叠的竹林之中,一切情绪的涌动都是河面下的暗流。
周琨钰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微微垂头唇边勾出的那抹笑意,到底是嘲笑代珉萱、还是自嘲。
她们太过清醒,就像马戏团从小被拴在树桩上的象,太清楚用力挣脱的话铁链会在身体上勒出怎样的斑斑血痕,那样的疼痛让她们在开始挣扎以前,便自己放弃了。
后来代珉萱远赴国外,两人的物理距离被无限拉远。
再后来,代珉萱回国,她们又都进了慈睦工作,但每次相见,要么是在周家或代家的餐桌边,要么是共同出席聚会晚宴。
而暗中,总有双眼审视着她们的言行。
周琨钰早认定她和代珉萱渐行渐远了,可为什么代珉萱现下坐在这里,说出了她意想不到的“喜欢”二字。
她别开脸,也挡开了代珉萱的手。
代珉萱怔了下。
周琨钰笑了笑:“阿姐,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代珉萱瞧着她,眼尾因喝多了酒而微微泛红。
周琨钰制止她靠近,继续问:“你说‘喜欢’的意思,是想要跟我在一起吗?”
周琨钰觉得自己真是跟辛乔待久了,以前的她怎会问出这么直白的话呢?
她和代珉萱都习惯了河面下的暗流,什么都不必挑明。
可她不要那样。
不要晚宴上刻意拉远的距离。不要一个人不知所措的寂寂的夜。不要餐桌边说起对方与他人关系时故作从容的笑。
代珉萱不答话,就那样看着她。
然后抬手,一颗,一颗。
正装衬衫形状笔挺,从来勾勒出的都是稳重与矜持。直到此时被攻破了防御,露出代珉萱雪白的一截脖颈。
而代珉萱的皮肤太薄了,喝了酒,碰也不需要碰,变作打翻胭脂又慌乱擦拭过的淡淡的粉。
周琨钰讶然:“你做什么?”
代珉萱望着周琨钰月白礼服的细细肩带。
周琨钰肩峰的形状很好看,像连绵起伏的山峦,肤色给上面覆上莹润的雪。
代珉萱轻声问:“难道你没有想过么?”
又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想过。”
周琨钰心里一跳。
屋内的两人并不知道,此时的阳台,辛乔在一片黑暗里默默站着,垂着眸,不去看那两人。
周琨钰定了定神,攥住代珉萱想要继续往下解衬衫扣子的手腕,阻止了她动作又放开:“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说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代珉萱:“周济言,陈祖铭,他们什么都不算。”
“表面上的妥协,反而能让我们获得更多自由。做到了家人需要我们做的事,他们
() 就不会再管我们太多。”
“我花七年时间想通了这一点,你为什么还想不通?”
周琨钰比她自己想象中平静:“你是从水城过来的?”
代珉萱点头:“我说突然有急事,让司机送我。”
“阿钰。”一向自持到内伤的代二小姐,说了此生最出格的一句话:“让我把我自己给你。”
周琨钰挑挑唇角:“然后呢,再去跟我大哥结婚?”
她倏然发现,其实把这些话挑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比一直闷闷的压在心里好多了。
像辛乔那样横冲直撞的活着,果然畅快。
代珉萱被她逼得顿了顿:“我可以不跟他发生关系。”
周琨钰唇角笑意不减反增:“但你必须要跟他结婚,对吗?”
代珉萱向来挺立的衬衫领口此时半垂着,淡绯的锁骨媚态间开始露出一丝狼狈。
她开始环视这屋内。
“你怎么会租这样的地方?”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为了她,对吗?”
周琨钰:“你跟了我那么久,还有必要问我这问题么?”
代珉萱的眼神定了定,像是消化了下这件事,然后轻声说:“我不介意。”
“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很压抑,你想发泄,你想找刺激。”
她伸手把周琨钰垂在肩头的发丝拂好,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其实周琨钰也在心里梳理过很多次:她对辛乔到底有多爱?
她爱上辛乔这样一个与她完全相反的人,会不会潜意识里,的确因为她想要反抗周家?
那些缠绵悱恻的吻。藤蔓般缭绕的拥抱。没有明天般的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