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在叫她们:“一起看镜头。”
辛乔讽刺的想,这竟是她和周琨钰的第一张合照,也是最后一张合照。
仪式完成,陈祖铭礼貌道:“那不耽误大家,我们先告辞。”
领导:“辛乔,和你们陈队一起送送。”
辛乔本来已经把kt板交给龚远后坐下来,挑了下唇又站起来:“行。”
周琨钰:“不必了吧。”
辛乔不说话,只是已经跟着往外走。
一路出去,陈祖铭和陈行远聊着队里的日常训练,陈行远知道辛乔的性子,也不叫她应答,允许她肆意沉默。
她走在陈行远的后面,周琨钰走在陈祖铭后面,倒变成两人并肩走完了最后的这段路。
夕阳招摇,拽着人的影子乱晃。
辛乔也不知从会议室走到门口的这段路算长算短。
若说短,夕阳暖黄的光变成并不清澈的河,湮过人头顶,让人迫不及待想要挣出来喘一口气。
若说长,却又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就走到了尽头。
陈祖铭的司机已把车开到门口等,陈祖铭很守礼的请周琨钰先上车,一手遮在车框上避免周琨钰撞到头。
然后自己才坐进去,笑道:“以后再联系,再见。”
陈行远应和一阵,捅捅身后沉默的辛乔。
辛乔本来一直盯着闪亮的车门,映着自己影子在里面
变了形,这时终于不得不望进车里:“再见。”
中文博大精深,“再见”可以是再见面的期许,也可以是永远不见的许诺。
她这句话是看着陈祖铭说的,周琨钰变成视线后景里模糊的影子。
她想,这就是她和周琨钰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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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乔和陈行远回到会议室。
接下来安排的是一节行政课程的学习,课程讲师是姚岚,已经站在讲台上了,教材放在手边,正在开投影仪的幕布。
其他人跟她闲聊:“姚姐,你上次说周小姐要跟陈公子订婚,看来是真的啊。”
“他们今天一起过来了。”
姚岚笑问:“帅么?”
“那当然没我帅了。”
有人推他一把:“去你的吧。”
接着客观评价:“挺帅的。”
“帅倒是其次,主要是看起来和周小姐很相配……怎么形容呢?”
“一看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啊对。”那人感叹:“看来门当户对还是有道理的啊。”
辛乔在这一片议论声中沉默的坐回自己座位,龚远看她一眼。
姚岚准备好投影仪后拍拍手:“好了不聊了,收心上课了。”
投影打开,会议室的光线变得很暗,龚远把笔记本推到辛乔面前。
辛乔垂眸看一眼,龚远写了四个字:“你怎么了?”
辛乔很淡漠的摇了一下头,把本子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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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陈祖铭的车上。
他向周琨钰道谢:“谢谢你抽空陪我过来。”
陈氏企业需要摆脱商贾之气,做慈善是必要的,而带着书卷气、职业是医生的周琨钰出现,无疑对拉高这场捐赠的调性有帮助。
周琨钰摇头:“你为陈家,我为周家,各取所需,哪里需要说谢?”
陈祖铭笑了下。
这就是他青睐周琨钰的原因。
他们从小被训练成类似的棋手,人生被看作一局棋,每一步都精打细算、自有它的意义。而这些他懂,周琨钰也懂,他乐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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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辛乔跟辛木吃过晚饭,收拾好家里后,回到自己房间。
陈氏药企已把所需的公关稿写出来,队里要审核,陈行远一并发给辛乔。
文字大略读过,辛乔点开那张合影,放大,盯着周琨钰那张带点笑意的脸。
周琨钰的自拍和他拍挺不一样的。
不是说五官和脸型不一样,毕竟周琨钰自拍也没开美颜,而是说,别人镜头里的周琨钰,更接近白天众人看到的周琨钰。
完美,温柔,顺着自己既定的人生轨道,好像很恬静也很满足。
那个在辛乔掌心下肆意绽放、甚至把床单弄得一片狼藉的周琨钰,很难从中捕捉到任何一丝痕迹。
辛乔站在她旁
边,看起来,与她只隔着一人的距离。
那却是阶级与财富的距离,爱与游戏的距离,奋不顾身与全身而退的距离。
辛乔盯着周琨钰的脸,人一旦太完美,就显得有点假,笑容面具一样罩在脸上,是不是只要看得够用力,总能在那面具上看出一丝缝隙。
让她知道在两人相处的那段日子,周琨钰至少也付诸过一些真心,所以现在也有一些真实的难过。
然而再努力也是徒劳,辛乔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她把手机丢到一旁,一只手臂搭在眼前,掩去所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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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巨大的打击来袭,人的感知其实是滞后的。
辛乔一直觉得自己很平静,直到周五下午,较为风平浪静的一周过去后,队里迎来文娱活动时间,姚岚过来讲完课后,打开投影仪给他们放一部国产喜剧片。
有人说:“早就看过了呀!”
姚岚笑着瞪他一眼:“是再看一遍看过的电影好,还是再上一节行政课好?”
那人就默默不说话了。
辛乔坐在最后一排,龚远在她旁边,看着一屋排爆手是难得放松的姿态。
投影幕布上,人生失意的男主角正被告知他其实是保险大亨的唯一继承人,但获得继承权的条件是一个月内花光十亿。
那是一部经典喜剧片,男主角一本正经又浮夸的表演,让笑变成了嘴角溢出的本能。那抱怨之前看过的队员这会儿投入进去,也跟着呵呵笑着。
龚远也笑,还看了辛乔一眼,辛乔也吊着嘴角跟着笑。
其实也并非多开心,或者觉得多幽默,而是像综艺节目里的罐头笑声一样,是人被逗后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
笑着笑着,辛乔忽然觉得不对了。
茫然的环视一眼四周。
窗帘拉着,灯关着,除了幕布上投出的光影,投影仪射出的光变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束,辛乔盯着瞧,觉得像潜水艇在海底深处照射出的光,那一点一点的浮尘,像海底不知名的小生物,光晕一圈圈折射出来像彩虹。
龚远注意到她异常,问:“怎么了?”
辛乔也说不上是怎么了,只是为了看电影而营造出的氛围,让周遭好似变成了浅淡琥珀色的海洋,辛乔陷在里面,不断往下沉。
这样的琥珀色海洋辛乔最近经历过,就是送周琨钰和陈祖铭的那个周一下午,夕阳也是这般绵密的笼罩着人,辛乔当时闻着周琨钰身上的味道,也觉得窒息。
可那段路不长,周琨钰走了,那片湮没她的海洋就消失了。
她很自大,以为自己劫后余生,以为那就是悲伤最汹涌的时刻了。
没想到四天后的现在,湮没过她的海洋卷土重来,比周琨钰在身边时更汹涌。她陷落在海水里,像隔了层罩子,周围人的笑声还是能听见,只是显得很遥远。
她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往外挤压,顺着喉管往外冒,她的心脏感受到一阵压迫,而喉管
发酸。
“辛乔?”
也许她的神色实在太迷茫,龚远伸手晃了她一下:“辛乔?”
在龚远触到她的一霎,琥珀色海洋退潮般向后急涌而去,露出辛乔一具湿漉漉的身体,暂且偷得喘息的机会,摇摇头:“没什么。”
她很难对人形容这种感受。
并且她心里很清楚,一旦龚远拿开手,那片湮没她的海洋又将卷土重来。
辛乔顿悟,那片海洋的名字就叫“悲伤”,而滋养它的引力名为“孤独”,
而心脏受压迫、喉管发酸的感觉就更简单了,只是辛乔对它不熟悉而已——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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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辛乔跟辛木吃完晚饭后独自出门。
她想去看场电影,一个人。
也不用买爆米花,因为她这次选的是部悲剧。
取票时有女生在看大屏幕放的预告片,除了“啊啊啊老公好帅”,就是“呜呜呜太好哭了”。
辛乔怀着“来吧”的心理准备坐进放映厅。
生命的告别总是令人神伤,虽然电影讲的是一对母女,却有些让辛乔想起了辛雷去世的时候。
电影里有句台词很动人:“或许人生就是目送一个个亲人的背影往前走,不回头。”
辛雷刚去世那段时间,辛乔的确一次次梦见他的背影,如她童年所仰望的一般伟岸,带着她从黑暗里穿行往光里走,看星星、抓萤火虫。
然而无论她在梦里怎么叫,辛雷都再不会回头了。
那时她刚满十八岁,在葬礼上抱着五岁的辛木,并没有哭。
她得扛着。
现在近十年过去,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放映厅里想起这些,银幕里响起柔婉煽情的音乐。
她哭不出来。
一切悲情氛围营造得太刻意,她哭不出来。
从电影院出来,她回了旧街口。
站在熟悉的路灯下,抽了一支烟。
还是哭不出来。
这感觉其实挺难受,有些像游泳时呛了一口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顶在你上颚到喉管的那一块,又酸又痒又疼。
无论怎么吞口水,总也咽不下去。
又过了一周,在她和周琨钰告别两周以后。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了,空气里有了浓郁春日的味道。
辛乔出去晨跑,惦记着回来时再给辛木带点豆浆油条。
路边的开放式公园里还是有不少练剑的大爷和舞扇的大妈,还是有大妈对着辛乔赞叹:“嗬,现在也还是有这么精神的年轻人嘛。”
辛乔心想,我明明常来,大妈怎么就记不住我呢。
她今天跑的速度比往常快,找了张长椅坐下来休息会儿,四周松木清香,把人的视线切分成一格一格,公园里除了晨练的人还有不少散步的人,一个姑娘穿着条绿裙子飘过辛乔的眼前。
辛乔耳膜震了震,忽而弯下腰。
那种感觉来了。
她把手埋进双掌之间想,她果然还是没能看到周琨钰穿上春天的绿裙子,那条她畅想了无数次的绿裙子。
她哭得并不汹涌,只是觉得有股温热,一点点从眼眶里溢出来,落进指缝很快又被吸纳。
她很克制,甚至连脊背都没起伏或抖动。
很快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眼眶边剩的一点水痕,很快被春日的晨风吹干了。
在刻意营造悲伤氛围的时候她哭不出来,然而在分开两周后这样一个无比平凡的清晨,周围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她忽然被汹涌的悲伤狠狠击中,杀了个片甲不留。
她劝自己:好了,过去了。
拎着豆浆油条回家的时候,辛木照例捧着英语书在晨读,辛乔把豆浆倒进瓷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