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两人交换灵魂的时刻,周琨钰始终带着那般轻挑的笑,像罩在那姣好面孔上的无暇面具,让人根本看不透背后藏着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
诚然对于这样的时刻,她肖想过,也梦到过。可她亦有她的野心,她对周琨钰的幻想绝不仅止于表面,她想通过洗去伪装的眼神,至少在某一瞬间,去更靠近真实的周琨钰。
周琨钰却根本没给她这样的机会。
到底周琨钰这个人,为什么那么能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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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乔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周琨钰还没出来。
她坐到沙发上,腕子搁在膝头,上身微微往下压着。她不常做出这样一个姿势,可她的确觉得深深的挫败。
过了会儿,周琨钰出来了。
辛乔瞥了眼,这么些时间,周琨钰整理了些什么呢?
辛乔自嘲的想,周琨钰去整理的,大概是自己的灵魂。无论何种情形下,她都不会露出任何一点真挚给辛乔看。
周琨钰大约没想到,辛乔会坐在沙发上等自己,走过来坐下,问辛乔:“喝茶么?”
又是喝茶,和开始前所问的那句一样。
辛乔忖着,这就是她与周琨钰的区别了吧。
她会害羞,会把衣服很快穿得规规整整,但周琨钰不会,因为周琨钰不在意她。
她会想很多,会在极致的愤懑后仍坐在这里等,但周琨钰若无其事,轻飘飘再次问她一句:“喝茶么?”
她的心被这样轻轻的一句话重重的碾过,奄奄一息的发着颤。她理了理自己的呼吸,开口问:“你以前没有过?”
周琨钰在重新沏茶,转过脸,还是铺着那样近乎妩媚的笑:“所以呢?”
像一个不吝投入的玩家,只因她有足够的本钱。
辛乔不爱看周琨钰那样笑。那令两人之间的游戏意味太强。
令让她的玫瑰、她的口红、她在街头走向周琨钰时急促的步调,都显得太过可悲。
但她压下这些情绪,轻声问了句:“疼么?”
周琨钰看了她一眼。
辛乔那奄奄一息的心脏被注入氧
气般,忽地动了下。
那一眼不包含在轻挑的笑容内,让那张无暇的笑脸显得有了一丝破绽。
但,也只是辛乔的错觉吧。
因为柔润的唇角复又挑起:“辛队,这么关心我啊?”
辛乔阖了阖眼。
真的够了。
伴着这声故意激怒她的称谓唤出,她不该再对周琨钰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了。
她站起来:“我走了。”
“等等。”周琨钰把茶几上的玩具推过去:“不带走么?木木……”
“你敢再提木木的名字。”辛乔的语调不凶,只是一种冷,一种漠然。
周琨钰的指尖顿了下。
“那,带走这个吧。”
辛乔垂眸,周琨钰这次放上茶几的,是一张门禁卡。
辛乔依然很平静,勾腰,手指贴着那淡淡哑金的卡面,很轻的敲了下,拿起来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你要继续是么?”
“好,我奉陪到底。”
“你就好好看清楚,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这样的人低头,永远都不会对你这样的人动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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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辛乔关门走了,周琨钰才把脚跟从拖鞋里拎出来,轻转了转自己的脚腕。
心脏的跳动还未平复,以至于她需要给自己斟一盏茶,稳稳心神,望着被留在茶几上的麦当劳玩具,慢慢饮下去。
其实辛乔不知道,忍耐,是她们这种人的必修课。
她们享受着一切最优渥的物质和资源。其后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忍耐。
忍耐兴趣。因为她们从出生那一天,就已被决定好大学的专业。
忍耐口味。因为她们必须体现良好教养,餐桌上的每道菜多一筷少一筷,都有定数。
忍耐心动。因为她们的感情,永远都为家族利益服务。
周琨钰所有的感受,都被藏在“周家三小姐”这个身份之后,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觉得好似没那么重要了。
她们像马戏团里被驯服的象。
当她们还是小象时,便拿厚厚的铁链拴在她们脚踝,固定于一棵粗壮的树桩。然后由得她们为了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去挣,挣得皮开肉绽,挣得鲜血横流,尔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是挣不掉的。
等她们长成大象后,她们已经失去挣扎的心绪了,被老老实实拴在木桩上,不再想面对任何徒劳。
所以要站出来与周承轩对抗,才会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辛乔。
周琨钰很清楚辛乔今晚是如何被她激怒,可无论如何愤懑,辛乔仍是留了下来,为了问她一句:“疼么?”
这对周琨钰而言是人生少有的,“感受”被放在目的之前,放在情绪之前,放在一切之前。
她放下茶盏,把麦当劳玩具收回自己的包里。
控制住你自己,周琨钰,既然你只是想毁坏。
说不上是毁坏辛乔,还是
毁坏自己。
如果控制不好,只要裂开小小的一道口,对一个像辛乔这样的人心动,好像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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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辛乔打车回了家。
辛木已去睡了。她没开灯,站成促狭客厅里一个沉默的影子,而茶几上那蔫头耷脑养在矿泉水瓶里的玫瑰,好似她的另一个分身。
拿回来时本就不新鲜,过了这么几天,更是蔫得没法看,花瓣片片落在茶几面上,她每天擦,却也没把那花瓣扫进垃圾桶。
辛木是知晓她刻意为之么?总之,辛木也没有收拾。
这会儿她微垂着头站在黑暗里,瞧着茶几上颜色略深的那两小块,知道那就是凋落的玫瑰瓣。心里冒出个很奇怪的想法,如果玫瑰的影子是她的分身,那花瓣的两块影子就是她心脏上掉下来的一部分。
她甚至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是不是从此就残缺了一部分。
可外面哪里摸得出来呢。
最痛的伤永远被藏的最深,外壳瞧不出一丝端倪。
比如她妈跟人走的时候,她没哭。
比如辛雷去世的时候,她也没哭。
她从十八岁就开始抽烟了,不当着辛木的面,站在窄窄的长街口,指间夹着一支烟,老式路灯的灯光铺洒下来,把她的影子映得很清楚,边缘又涂得很模糊。她微微勾着头,另一只空荡荡的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拈着内衬反复的搅,黑色球鞋的鞋尖,反复拨弄着路面圆圆的一颗小石子。
那时她的面庞比现在更青稚些。深夜旧旧的窄街不常有人走动,偶有人路过,大概她太年轻,奇怪的扫她一眼。
她还未像后来一样套好漠然的外壳,眼神很直接的,朝对方扫视过去,不笑。
一双眸子亮得太黑白分明,每每这时,对方总会下意识避开她视线。
她抽烟不是为了排遣,而是为了刺激,为了不麻木。
当巨大的悲伤笼罩下来,她不允许自己哭,也不允许自己笑,一切情绪都被摒弃。
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是麻木。当人连那般浩瀚的悲伤都感觉不到,好似也不能感受到生活的任何了,就麻木的扛着,无论它压过来一座山或落下来一粒灰。
所以唯有抽烟。
当那凛冽的感觉一路刺入肺腔,像一把刀割开了过分狭窄的气管,能令人的呼吸顺畅那么几秒。
同时肺里那生动鲜明的痛感,总让你意识到,你还活着。
辛乔现在抽烟抽得没以前那么凶了,尤其辛木做完手术出院后,她抽得更少些了。然而今夜,她沉默的把那些玫瑰瓣扫进垃圾桶,拎起那矿泉水瓶倒空了水,一并扔了。
转身,下楼。
站到曾经无限熟悉的街口,把口袋里的烟摸出来。
还是那般微微勾着头的姿势,昏黄的路灯把她略凸显的脊骨勾勒得很分明。旧街的路面长久没整修过,心脏一样裂出一道道的痕,总有一颗颗碎石滚在路面上。
辛乔还和十年前一样,穿一双黑色球鞋,拿脚尖来回来去的拨弄。
她抽一口烟,明明熟稔的动作,忽地呛出了一声咳。
好傻啊,辛乔。
生活已接连教你两次了,怎么还是学不乖呢。
在还没有弄清形势的时候,就急吼吼把自己一颗真心往外掏,非要触了刀见了血,才和小动物一样把受伤的肚皮猛缩回来,皮毛一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能只有自己知道,有些血不鲜红,近似透明,从肚皮的伤口渗出来,一路走一路淌,使脚步都变得泥泞。
然后辛乔恍然大悟,那是眼泪。
那些透明的血,是她从未允许自己流出的眼泪,隐形的跟在她的脚步后。
她缓缓的又抽一口烟。
别傻了。
她所有的悸动与柔软,都已被今晚的周琨钰一笔勾销。还剩下些什么呢,剩下愤懑,剩下不甘,剩下恼羞成怒。
好在她还没有踏出真正喜欢的那一步。
现在这些负面的情绪,就像一地狼藉腐坏的垃圾,又如何还能开成以“喜欢”为名的姣妍的玫瑰。
她今晚跟周琨钰说的是真的。她觉得自己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动心去喜欢周琨钰了。
她和周琨钰的关系,很奇异,用游戏来定义也并不算准确。辛乔觉得,她们俩的确有一个瞬间,共同站在了某个岔路口,往左走,便是真挚的感情;往右走,便是游戏般的较量。
说不上是哪个胆小鬼,把她们引上了往右的那条路。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