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照已经想好这篇文章要挂到哪儿去了,就挂在堂屋正中央,裱起来,到时候甭管谁来家里,都能看见。
院长怒而拍桌:“我说的是这个吗?下辈子当母女,你没觉得哪里不对?”
聂照不觉得:“她至诚至真,如何不对?”
“她说你是她娘!”院长继续拍桌,脸胀红,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一大把年纪,马上就要晕过去。
聂照还是懂尊师重教的,况且他虽然觉得姜月这文章写得令他潸然泪下,却的确偏颇,词文遣句算不上好,不怪先生愤怒,笑道:“又不是真的,先生您这么死板吗?比喻您懂不懂?不过孩子我带回去,肯定会多加管教的。”
院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走走走!”
李护也觉得他闺女写得没问题,父爱母爱不都差不多吗?她觉得她娘和爹一样,让她感受到了父爱,这也很合理啊。
聂照和李护拿着令自己潸然泪下的文章双双出门,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在对方脸上都看到了满意的表情,交换了一下,看完后对彼此孩子的文章大加赞扬。
很好,知己。
聂照觉得李护二甲进士,能欣赏的来说明姜月文章的确没有问题。
李护觉得聂照师从大家,能欣赏的来说明他闺女文章也没有问题。
姜月和李宝音今天的文章被先生骂得狗血喷头,完全不敢回家,他们生怕回家又要挨骂,两个人照旧蹲在学院最偏僻的一处凉亭同病相怜。
“你写什么了?”
“我写我哥像我娘。你呢?”
“我写我娘像我爹。”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异口同声说:“我觉得没问题。”
好得很,再次给了对方信心。
姜月小心翼翼回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饭菜香,三哥大抵是没生气。
她蹑手蹑脚关上门,正对着的堂屋上挂着她今日写的那篇文章。
“回来了?快些洗手吃饭。”聂照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姜月想不通,他竟然没生气,她蹑手蹑脚钻进厨房,趴在门框上打量他:“三哥,我那个文章……”
“挺好的,你们先生不懂得欣赏,但是你以后别写这种东西气他了,他封建古板,接受不了,”聂照摸摸她的头,递给她十文钱,眼睛弯弯地笑着,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家里酱油没了,去打一壶酱油,剩下的钱都给你。”
姜月没想到不仅没挨骂,还能有零花钱,赶忙接了钱跑出去。
没过多一会儿,她拎着酱油垂头丧气地回来:“三哥你骗人,一壶酱油正好十文钱,你就是想骗我去打酱油。”
聂照乐不可支:“谁让你下辈子说要和我做母女的。”姜月的文章他看了很感动,但做母女确实不行,他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行,他不想,但是做真的兄妹,他也不想,他想不出下辈子想和她做什么,但绝不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 姜月鼓了鼓腮帮子:“你不是还说我写得好吗?我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聂照把刀递给她:“你但凡能下得了手,这辈子我都能给你当娘。”
姜月连忙把刀扔下,吓坏了:“我可不敢。”
“你怎么总执着于让我当你娘呢?我不都已经是你,是你哥哥了吗?”聂照不解,刚来的时候,姜月病中就哭着喊他娘亲,这么多年了,她的执着竟然还不改。
姜月揪了揪衣裳的角,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母亲是最好最好的,你对我,像我娘对我哥哥。”她没怎么见过哥哥,但见过母亲给哥哥手里不停地做衣裳,鞋袜,到了时候,就说哥哥要下学了,该给他□□吃的素包子。
三哥对她,和母亲对哥哥是一样的。
“你还有个亲哥哥?”聂照还是第一次听她说,给她盛了碗饭放在面前,让她细说。
“有,我哥哥小字叫招财,我不知道他名字叫什么,他还有个字,叫德津。”
“那你呢?你的小字叫什么?进宝?招财进宝?”聂照自己说完都低低地笑起来了。
姜月细想了想,才摇头:“我应该是没有小字,家里就姜月姜月地叫。”
“你说你哥哥还有字?家里不给你取小字,字没给你取吗?”聂照以前没听她提过,原以为姜家是不会给孩子取小字和字的那种人家,没想到她哥哥有,她年末就十五岁,很快要及笄了,按理说,家中若是有这个习惯,年幼时就会早早给孩子备下字,预先熟悉。
聂照不问还好,一问,姜月就觉得自己像个可怜虫,她吸了吸鼻子:“没有,三哥有小字吗?有字吗?”她听般若说,三哥家人非常疼爱他,所以他一定是有的吧。
聂照点头:“我的确有个字,叫子元,不过在逐城,倒也用不着,大家都没有字,不讲究这些。”至于他的小字,他避重就轻,万万不肯告诉姜月。
“那三哥不能给我起一个吗?我还能来得及及笄用。”
聂照一时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字,但在落到口舌之前,都觉得不合适,他总想不起哪个用在她身上更妥帖,遂而作罢,和她商量:“等缓一些,我仔细想想,想到合适的,就给你起,一定不会误了你及笄。”
姜月伸出手,目光中涌现出春水浮冰似的期待:“那拉钩,三哥你不要骗我。”
“小气鬼。”聂照灵光一闪,和她拉钩:“取不到字,先给你取个小字,要不要?”
“什么?”她问。
聂照拉过她的手,蘸水后在掌心写下“斤斤”二字。
姜月倒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不解其意。
“凡事不斤斤计较,你叫斤斤,今后凡事,我都不与斤斤计较。不过斤斤原意是明察也,后来才斤斤计较才演变为过于计较细碎琐事,过于明察,便成斤斤计较了。我取个巧而已。”
“那往日三哥和我斤斤计较了吗?”
“要被你气死了。以后斤斤计较挂在你的脑门上,提醒我
不要生气。”
姜月嘿嘿笑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气人呢:“可我没觉得三哥真对我生气了?还有别的意思吗?”
聂照静了静,垂眸,纤长的睫毛落下一小片槐花似的影子,他微微偏过头,用很小的声量,告诉她:“一斤为重,多一斤,重逾千金。”他说完,脸颊一团绯云浮上,用手背压了压,方才隐去。
姜月呼吸一窒,几近颤抖,喉头被扼住似的,许久才找回声音:“我在三哥心里,重逾千金?”
“原本没有的,一斤米都比不上,可惜我脑子不好,收留了你两年,如今也许吧。你母亲爱你兄长,我自然也要让你知道,你也是有人疼爱的。”聂照说完,只听见噼里啪啦碗筷落地的声音,姜月扑上前来,抱住他。
他感觉到滚烫的东西滴到他的领子里,潮湿的像三伏天咸腥的雨。
他拍拍姜月的背后:“勒死了,要被你勒死了,松手。”
姜月这才在他胸口蹭了蹭,她欲要开口,聂照似乎知道她又要老生常谈地说什么,连忙捂住她的嘴:“大可不必再说为我养老这件事,我年轻的很。”
姜月眸光中闪动着震惊的情绪,想她三哥当真料事如神,她要说什么竟然全都知道。
“我既然疼爱你,是你兄长,你便不必想着对我是拖累,我甘愿给你花钱,乐意给你花钱,你也不要心疼。
那些男人配不上你,等我有钱了,在整个抚西给你招婿,必定给你招到最好的儿郎,你不许再和荣代年这种人搅合在一起,听到没有?”聂照松开手,严重警告她。
姜月点点头:“但我觉得荣代年,人还挺……”
“挺什么?”聂照眉头一挑,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要让他说荣代年哪里不好,其实他也说不出来,但你若让他说荣代年哪里好,他更说不出来,说不出哪里好,那就是哪里都不好,这就是最大的缺点。
姜月连忙捂住嘴,不敢再为荣代年开脱,她举起三根手指发誓,绝不会再想着要嫁给荣代年。
“什么!!!你还想着要嫁给过他!!”聂照猛地站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原本还以为不过少男少女少而慕爱,春心萌动,没想到姜月竟然真的谋划嫁给对方?
姜月连忙提示:“斤斤,斤斤,不要生气。我只想着,若是他能来提亲,就有聘礼,到时候三哥你不会那么辛苦了。”
“斤斤救不了你了姜月!”聂照一把掐住姜月的脸,“你今后最好把这心思收起来,千金万金在我眼里不过粪土,散尽也有法子还复来,姜月我哪里缺你吃缺你穿了?你要想着嫁人?是不是他蛊惑你,骗你了?”
“没……”姜月还没解释完,聂照就已然笃定,“我就说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那日我就该打死他一了百了。”
姜月闭嘴了,不敢再为荣代年辩解,她再辩解一番,三哥恐怕都以为荣代年给自己下蛊了。
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天荣代年看到她,就像老鼠看了猫似的,贴着墙角走,原来是被三哥给打了,她当
真是对不起人家,伤害了人家一片赤诚之心。
四月,春雨如酥,梨花胜雪,聂照收拾行囊,入伍去了,姜月一送送他到军营外,哭得也跟梨花带了雨似的:“三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三哥你得勤回家看我呀,三哥,我能不能去军营当伙夫跟着你啊……”
她这两年,还从未离开过聂照呢。
聂照被她哭得头痛,但她已然含蓄,旁边的一个妇人,哭得跟天崩了似的,抓着她儿子不让走。
胡玉娘听说聂照要入伍了,连忙令随从驾着马车赶来,两眼放光地上下打量姜月,见她如今出落的如花似玉,水灵灵的,娇柔地上前,跟聂照喊:“我的儿!你要走了?你走了正好,月儿留给我……”
聂照的剑险些戳破她喉咙:“谁是你的儿?我是走了,又不是死了,军营距城中仅有十里地,我若是得空会回来。”
胡玉娘扁扁嘴:“我若是大儿子没死,也该你这个年纪了。等你混到百夫长,才能在城中来去自如,那得要多少个人头?还不如月儿跟着我,我保证精心照顾,她就是我女儿。”
“我不要,我就留在家中等三哥。”姜月连忙抱住聂照的胳膊,一副抗拒的模样。
“好了好了,月娘从小跟着阿照的,你别横刀夺爱。”般若忙道。
胡玉娘娇娆的脸上夸张地闪现出几分心痛:“月儿不来,般若你要来否?我一定把你捧成头牌。”
般若也摇摇头:“你不怕我杀了你的客人?”
他们两个还在商量头牌之事,聂照跟姜月嘱托:“早上去家外面三百米处的包子铺,我给你定了一个月的早饭,晌午在学院吃便是,晚上我把钱给了阿泗,让他带你吃。
但是你别总听阿泗说话,他是个傻子,再把你带傻了,原本就不聪明,他爱乱用成语,你也别跟他学。”
“还有我不在家,你的武艺不要松懈了,我会叫阿泗盯着你,我尽快,等升到百夫长,便能日日回家了。”
姜月点头,聂照从腰间又掏出个小包来:“这是给你的零用。若是想吃什么,就用这个买,不用节省,也不要贪嘴多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肠胃不和,衣裳脏了就留着,等我回来给你洗,天冷,你就不要碰冷水了。用炭火的时候注意,别烧着手,有什么事叫般若,不过别同他多说话。”
他要叮嘱的太多,姜月的头都点成小鸡啄米,他还没说完。
“晚上睡觉前记得将门栓好,千万不要出门,头发不会扎就梳两个辫子,早上叠被子的时候记得把枕头上掉的头发清理好,还有,在家别想我,我半个月就能回家一次……”聂照话还没说完,那边就催了。
“快快快,叙旧完没有,快进来了。”
此刻要离别了,姜月止住了哭,聂照反而舍不得了,还未分别,他就开始担心姜月,但若要让她日子过得更好些,这些也是逼不得已的,他最后一次摸摸姜月的头发,冲她挥手,让她回家去。
二人在军营前作别。
姜月蹲在
地上哭,聂照不敢再看,快步进了军营。
乍一分别,聂照其实还好,他忙着收拾行李,安置铺盖,领衣裳,姜月回到家,却是茶饭不思的,但想着三哥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还是吃了很多。
她一抬头,发现原本挂在堂前,她写的那篇文章没有了,想必是聂照临走时候带上了,她就知道,三哥也是舍不得她的,这样一想,饭吃得更多了,打起精神,和往常一样练武,学习,然后栓门,睡觉,她怕没把自己照顾好,到时候瘦了三哥回来看着肯定心疼。
如此一想,她努力把聂照抛之脑后,反而好好生活,比以前更上进。
聂照白日里很忙,夜里闲下来,整个营帐都是新入伍的兵士,充满了啜泣的声音,有哭着说想父母的,有说想妻子的,有说想孩子的。
睡在聂照身边的少年哭了一通,问聂照:“哥,你家里有人吗?不想他们吗?你怎么都不哭啊?”
“都死绝了,不想。”
少年反而哭得像自己家里人都死绝了似的:“哥,你好惨啊,呜呜呜。”
聂照翻了个身,懒得理他,缓缓进入梦中。
夜里子时,漆黑的营帐中,有人翻了个身,聂照霎时被惊醒,下意识问:“姜月,喝水?我去给你倒。”
无人应他,只有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他这才记起,自己已经不在家中,姜月也不在他身边需要他照顾了。
就这一瞬间,聂照对姜月的思念忽然变得无比强烈,无法克制。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牛皮做成的夹子,展开来,是他之前挂在堂上,姜月写的文章。
上面笔触柔和稚嫩,但一板一眼的工整,见字如面。
“余年幼即失孤,奔从兄聂照,居于逐城,年复三载……”他甚至能想到姜月写这篇文章时候认真的模样,咬着笔杆,冥思苦想。
她咬笔杆的毛病总是改不了,如今没人盯着,恐怕愈发难改了。
“三哥,今晚吃什么呀?”聂照在黑暗里,似乎都能看到姜月和往日一样,扶在门框边儿上,探出个梳得圆滚滚的脑袋,问他。
他把手臂搭在脸上,遮住自己的发红的眼睛。
今晚吃什么了?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