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乱世,米如黄金。偷粮铺里的米,那真是偷大家的命。这几个偷米贼便是沈澜不处置,只怕也要被德安府的伙计们活活打死。
处置完了偷米贼,又交代了数件事,沈澜方才上了油壁车。
沈宅不过两进的院子,前面议事,后头住人。倒不是沈澜买不起雕梁画栋的园子,不过是觉得财不露白,乱世何必把自己弄得太煊赫,嫌弃自己目标太小,乱军太少吗?
一入沈宅,丫鬟春鹃即刻从清漆托盘上取下三碗姜汤来。褐色的汤液盛在甜白瓷碗里,乎乎的冒着热气。
潮生认真道:“娘,我先去读书了。”说罢,一溜烟儿小跑着往门外冲。
“回来。”
潮生僵住,回身讪笑:“娘,还有什么事吗?”
沈澜不疾不徐道:“你淋了雨,把姜汤吃了。”
潮生没跑成,他连姜片糖都不愿意吃,别提更热更辣的姜汤了,便扑进她怀里,糯米糕一般,扭来扭去地撒娇:“娘,我最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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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无处可逃,苦着脸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沈澜这才满意道:“秋鸾,你也喝一碗姜汤罢。喝完了便与春鹃一起去歇着罢。”
清明细雨密如牛毛,尚有几分轻寒之意。室内点了几个炭盆,又铺着厚厚的洒海刺,热烘烘的。
沈澜抱着潮生,轻声问道:“今日为何逃学?”
潮生眨眨眼,甜滋滋道:"娘,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沈澜心知他这是在回避问题,便轻哼一声:"你不仅逃学,还跟同窗打架,这又是为何?"
潮生昂首挺胸,理直气壮: “娘,你在马车里没听见吗?是官僧背书背不过我,斗草又输给我他先来打我,我才还手的。"
知子莫若母。沈澜根本不信。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佯装自己信了。又突然问道:"你三岁开蒙,到如今已有两年,一次都没逃过课,为何今日要逃课?”
“官僧约了我斗草嘛!”
看他那副睫毛微颤,略显心虚的样子,沈澜轻笑道:“斗草而已,为何特意甩脱跟着你的书童?”
潮生一僵,两只短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把头埋在沈澜颈间,不说话了。
沈澜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颈间隐隐有热意。
潮生哭了。
沈澜心中发涩,柔声道:“今天是清明,你是不是想逃课去祭拜你父亲?”
良久,潮生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澜无奈,当年她有了潮生后,扮成寡妇来湖广,带着一个空瓷罐,假称逃难路上丈夫病故,她不肯将丈夫弃于路上,必要在安顿下来后,好生葬了他,叫他得享子嗣香火。
靠着这个有情有义的节烈名声,她与玉容彭三一家方能让流民信她,愿意在她手下做事,从而慢慢在湖广扎下根来。
为此,她还置办了一个墓地,安葬了那个空瓷罐,年年带着潮生祭扫。
“前天娘不是带着你去祭扫过吗,怎么今日又想起来要去看父亲了?”沈澜轻声道:“是不是在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你不想告诉娘,想跟父亲说。"
潮生把头埋在沈澜颈
间,一直不肯抬起来,半晌,闷闷地哽咽道:“娘,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沈澜一愣,什么都明白了。
恐怕是昨天上学时官僧对潮生说了些你娘要成亲了之类的话,潮生气不过,今天逃课,想着去城外看望父亲,还借着斗草,刻意打了官僧一顿出气。
思及此处,沈澜叹息一声,郑重道: “潮生,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不要潮生的。”
闻言,潮生趴在她肩上,啜泣不止。
沈澜一时愧疚不已,骗潮生祭拜空瓷罐五年,她又何尝不煎熬呢。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只一下一下轻抚着潮生的脊背。潮生哭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闷声道:“娘,官僧说你要嫁给他三叔了,你会嫁吗?”
沈澜脸色一冷,官僧的三叔自然是武昌知府的三弟,此人倒不好财,也不好色,却酷爱钻营,前些日子刚拢了一批女子送给了湖广巡抚。
“自然不会。”沈澜抚着潮生的发髻,笑盈盈道:“娘向你保证,如果要嫁人,第一个告诉潮生。"
潮生这才擦擦眼泪,破涕为笑,只是抽噎声止不住,一时有几分害臊,旧怩道:“娘,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我哭了呀?”
沈澜哑然失笑,尊重他的自尊心,郑重道:“娘答应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潮生依恋地蹭了蹭沈澜的脸颊: “娘,那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爹啊?”
沈澜生怕潮生因为没父亲而自卑,故而总给他讲父亲是如何在逃难途中保护她、保护潮生的故事。
她希望在潮生的心里,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也是爱他的。
思及此处,沈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多年后潮生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她。
“娘。”见沈澜一直不说话,潮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催促道。
沈澜笑了笑,轻抚着他的鬓发,慢慢道: "潮生的父亲是个大英雄,那一年,我们遭了倭寇, 刚从杭州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