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我,也是如此,只希望能有畅快淋漓的一击,彻底摆脱纠缠,从此长眠不起。力量与意志,都已抵近极限,我撑不下去了。羵羊很快窜到跟前五米,将身猛地往上一窜,借由这股冲击力打算将我活活拧死,我悲叹一声,紧拽住钢线,预备与它玉石俱焚。
只听得噗噗数声,跳在半空的羵羊当头腾起一片白雾,那是不知谁打出的盐弹,老妖全无防备,浑身皮肉冒起青烟来。紧接着,更多的盐弹狂风骤雨般袭来,在它四周纷纷炸开。我只感觉身后十数米外,忽而变得尤为明亮,侧头去看,不由惊呆在当场。
只见一大群人相互腰间捆着登山索,手持各种改造枪,正朝着吱哇怪叫的老妖不间断射击,引路人居然是军医、教练,个中还站着个老戴,这家伙不知何时又重新回到了黑枫镇,正指使着一大群国民侦探火力全开,在无数镜灯的照耀下,被隐匿的巨型琥珀现出确切位置!
“老戴,你这是?”生力军弹无虚发,精神饱满,逐渐将羵羊逼下悬崖,趁势将我拖到光亮处。我迷茫地望着侦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难道,我是在做梦么?”
“与揭开悬案迷雾相比,人的性命更重要!老钱的答案不差一天半天,总有搞清的时候!什么都别再说了,赶紧撤出去!”他焦虑地应了两声,让尤比西奥的队伍加快步伐,当人马全都聚集在镜灯背后,忽然高喝一声,道:“还愣着干嘛,立即给我抬进来!”
人堆里的锁匣和四眼女人应了声好,指挥国民侦探中的壮劳力抬进来三块厚重玻璃板,那是开战前老戴布下的摩尔多瓦地刺阵,他们将板子列成一个等边三角,严密地挡住封道。随后老戴打怀中取出另一只鵷鶵,吹起满是放屁般的笛音,徘徊在乱石间的黑袍老妖见大势已去,只得将头一扭,气哼哼地潜回无尽的黑暗深处去了。
“小伙子,你们与摄制组约定零点前会退出来,结果咱们左等右等不见人回,就已知道出事了。这不,刚巧老戴风急火燎地回来,就被他组织起营救队伍入洞来了。”军医笑吟吟地点起两支烟,提给我一支,叹道:“没想到,浩荡长空,朗朗乾坤,居然真有恶魔一般的邪恶,不亲眼见到是无法想象的,这回算是长见识了。”
混合军团人头清点下来,虽然无人折损,但伤了十余个,其中像丧妇那样完全丧失行动力的重伤号,就有四人。疲惫不堪的我们,在生力军的接应下,缓缓向着产道般的琥珀前行,我一步三回头,不住眺望黑暗的火山熔岩河,回忆着与Krys的点点滴滴,不仅泪流满面。
是的,无人伤亡,多么完美的结局啊!然而所有人都得到了实惠,或拿取生钻;或长了见识;或夺得炫彩,那么我呢?我们兰开斯特们呢,折了Krys,并将她留在了险恶之地!
“公羊头子是对的,不论你想或不想,有多不甘心,当下只能先撤。至于她,暂时只能放弃了。人与人相处久了,自会生情,Krys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勇敢的小妞。”老戴吸着鼻涕,缓缓走到我身旁,宽慰道:“你们与老妖鏖战了大半宿,它哪怕再有底牌,也已被揭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咱们当务之急要召开汇总大会,将所有得失全摆在桌面上,加持着你们所收集来的经验,重新商定出战略,才能再次下洞剪除后患。我觉得,小妞没你想得那么弱,而且她也有心理牵挂,那就是留在夏洛特的幼儿,因此会为母则钢,想开些吧。”
就这样,四下变的越来越明亮,石缝股沟也变得越来越宽阔,不久之后,一个擎着手帕拼命擦脸的胖子出现在眼前。兔子眯着眼检索人群,当瞧见走在最末的尤比西奥出来,再无人跟着,便无奈地点点头,表示不必细说,他已猜到了结果。我混杂在人堆里四处眺望,想要见到Dixie,然而锁匣却说,所有工作帮回到隧道后不久,全都上车去了蓝岭。
“去范宁郡了?这什么时候的事?她什么话都没说么?”一股难以描述的失落瞬间袭遍全身,我本以为她没准会站在捕梦者身边,再不济也应该伫立在隧道里,想到此我不由嗟叹。
“不到零点,摄制组出石峡后不久。据说他们两家电视台内部要开会,并做一个连线的沟通吧。”锁匣挠了挠头皮,答:“也许她觉得你们人多势众理应不会出问题,也许是公务上的沟通更急迫,谁知道呢?别说他们,连我们也不曾想到鬼洞里情况会那么复杂。”
“好了,先送四名重伤号立即上附近镇子就医,其他人等带上全部背包,保持队形缓缓退出去!”老戴与兔子低语了几句,然后组织担架抬走丧妇等人,叉着腰开始吆喝起来。
我有气无力跟随人群慢慢涌动,期间撞上了最初闯进涡地后梦幻中的世界之子,壮汉被我上上下下打量显得颇不自在,不由盛怒喝问总盯着他看干嘛,我正待答话,忽见蜿蜒的石道深处,迎面走来一只黑猫,挂着个制作精良的黄金脖环,瞪着铜铃大眼扫视着人群。
“诶?这谁家的猫偷溜进石峡来了?”老戴不由上前抚弄,问拳王道:“你带来的么?”
“我带着的是帷鸢,全数折在鬼洞里,猫与我无关。”裘萨克将手一摆,没好气地答道:“搞了大半夜,伤了那么多人,结果连个屁都没捞到,我烦着呢,你找别人问去。”
俩人正在嘀咕,突然队伍尾端吵将起来,侧目去看,便见得三只善良公羊围成一堆,冲着魂镰喊话。而矮男人不知何故,面如噀血,目若曙星,正气得怒发冲冠,嘴里高声唾骂。
“这又是怎么了?”老戴深感莫名其妙,与拳王相视一眼,朝着喧闹声而去,想知道尤比西奥为何忽然间恼了。我被人流挟裹,被推搡着跟过去。走得近了,方才辩出他满口污言秽语,只是在纯粹的谩骂,却没有针对任何人。此情此景,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他走到檐下,大概就十来步左右,忽然原地停下,口不择言起来。”礼貌者灰头土脸地望着拳王,道:“他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从不会这么耍泼骂大街,不知这是怎么了。”
“难道,他是被串了魂么?”这种毫无来由的唾骂也是我首次听闻,内容肮脏无比,并夹带着许多葡萄牙俚语。表露在他脸上的,是各种扭曲狰狞的神情,仿若是换了个人。此情此景,与当初吕库古阴宅底厅大战后,范胖中邪时一模一样。见状,我不由生疑道。
不说话倒还好,我一开口就引起他注意。尤比西奥猛地推开挡道之人,抡着胳臂扑来,口中喋喋不休地叫骂道:“好你个小畜生,你还敢笑?你和你的贱货坑了她,把她还来!”
说话间,魂镰伴着一股腥风冲杀到跟前,不由分说拧住我长发,朝着石壁连连猛击。我惊出浑身臭汗,忙架起胳臂抵挡,由此露出腹部空挡,立即遭来他的猛虎掏心,只感觉喉间一甜,数口老血喷涌上来。直到这时,老戴等人才觉出他出了大问题,忙招呼众人围逼过来,打算加以干预。魂镰见自己被困,一把夺过边上的大型镜灯,如金龙附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风扫落叶,近着身如残花坠地,打得众人三分四散,七零八落。
见众人胆寒,尤比西奥嘿嘿阴笑,一把将我揪到跟前,拿额头当鼓槌捣蒜起来,我本就气若游丝,气血大衰,哪经得住这般死斗,外加被吓楞当场,根本没能缓过劲来,三五下之后,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石壁缓缓滑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耳畔传来浠沥沥的雨声,清冷的空气拂面,渐渐令我有了知觉,先是感觉到手指,然后是脚踝,最后是腰。我撑起身来,吐了几口稠厚的淤血,整个人瞬间好受了许多。当环顾四周,便见到自己不知何时被送回了旅社床上,左手边不远处,有个女人坐在暗处默默抽烟。
“小樱桃?”我愣了愣,将视线投向更远,四周静得连针掉落在地都能引起轩然大波,举目之下连半个影子都看不见,整片破板房内只有我和她,人不知都去了哪里。
我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推开门,眼前仍是个黑夜,此刻正下着毛毛细雨,雨柱砸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湿雾,在路灯照耀下透着彩虹般的光泽,情景是如此的诡异,好似不像人间。莫不是在刚才的斗杀中,我被魂镰好巧不巧击中要害,从而丢了性命么?可这不能啊,死后的世界我曾到过,那里与世间差别不大,但像查理这么个大活人,又是怎么跑来此间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得退回床边,朝她扫了一眼,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Krys呢?”她依旧低着头,连绵不绝抽着weed,连眼梢都不抬一下,生硬地发问。
“她?被留在了孔迪亚石峡的涡地里了,我们没能将她带回家。”我缩了缩脖子,叹道。
“Krys呢?”小樱桃猛地抬起头,逼视着我的双目,又问了一遍:“Krys呢?她人在哪?”
“我刚才不是说了?你要我回答几遍才好?谁都不曾料到事情会变成这种操蛋结果。”
不论我怎么答她,或问她其他人去了哪里,小樱桃只是不依不饶说着同一句话,Krys呢。我自觉理亏,便不再言语,只是将身蜷起缩在床角,默不作声起来。她见我不再开口,从皮圈椅上站起,快步走上前来,抡圆了胳膊,连续抽了我八记带血耳光。每抽一下就问一遍,我终于被激怒,闪身避开一脚将她蹬得远远,跳起身来喝道:
“她已经阵亡了!这次听懂了没!你气哼哼来找我发泄,我他妈找谁去?跟你打一架吗?别跟老子装得有多关心她,你真心当她是你姐们么?你接近她就是为了勾引她男友,还美其名曰咱俩先谈着,天长日久也许会生情,你是彻彻底底将我当屁放了,连个备胎都不是,你尊重过我么?你们没一个是好人,只关心自己,好歹老子也算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查理闻听,泪珠不由夺眶而出,她抱着脸缩在角落里,低声抽泣起来。见她这样,我也不好受,只得迟疑着过去,将女兵扶起身来,牵手坐倒床沿,抚着她肩背陪着一块掉泪。细细去想,Krys算是断送在小苍兰之手;而小苍兰却又是为了某种无法言喻的伟大理想而白白送命,她俩都是无辜的。女兵置身事外,她牵挂的重心都在格拉斯考克县,并从未说过真打算与我发展关系。至于其他人,都与Krys的丧亡无关,造成目前这幕惨剧的主要负责人,就只有我。既然所有人都没错,那么,错的那个人就是我。
人生如白驹过隙,我最终活成了这辈子最厌恶的情感生物。Krys对我而言,早已不再是他人女友那么单纯的意义,而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生死依托的伙伴,她是兰开斯特的一员。与所有相识相知的女性对比,她的性格独一无二,充满灵动,又不拘束缚,追求自我定义的自由。我时常揣测人生险恶,站在她的立场来谋划人生,拆分神圣同盟,劳神费心。结果在黑枫隧道,她一席言语让我顿悟,Krys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她有着独立的思想,并能包容进所有爱恨。她仅仅只是希望,自己能受到应有尊重,而不是作为附属品,被他人握在手中。
那么寄魂于她的小苍兰呢?就是个纯粹意义上的恶人吗?当她泪流满面说,我终将后悔,后悔在有机会时没能对她说任何话,这种窒息感,我渐渐感受到了。也许她是真的渴望我能恨她,从而在转身即逝后能很快忘却这一切,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爱?林锐曾经提过,在东方有种情愫叫义气,他便是遭了这种思想的荼毒,才走到现在这一步。起初我不能理解,直至在燕子窝沉沉睡去后,梦中自己出现在一座造型古怪的大屋之中,抱着断成两截的吕库古小姐,她临终前的那句话,才叫我醍醐灌顶。
“义气就是荣辱与共,贫穷不离弃富贵不相嫌,夫妻之爱,又何尝不是种义气呢?”
“范胖四眼等人还需要打包,但最晚清晨时分肯定到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该给他们一个怎样的交待。”小樱桃缓缓站起身,朝着门走去,道:“我先行一步,是来替他们预定客房的,原本打算与你谈些事,但现在说与不说都已没了意义,你独自躺着吧。”
她走后的一刻钟里,我瘫倒在床头,回想着该如何收拾残局,不由越来越心灰意冷。林锐我肯定没法向他交待,其余两个又会说三道四些什么,这些不难揣测。照目前看来,我是多余的那个,最终的归宿,就是将自己折在涡地里,由此快速从他们生活中消逝。
想到此,我取出手机按下播放键,恶魇里Krys唱响的那首南海姑娘,久久回荡在灰色调的客房内,我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子,朝着东南方向的天边暗星凝视了数秒,心头暗叹一声永别了,迎头踏入雨幕。
方走了没几步,我徒然回首,心头顿生一个念头来。送死固然美妙悲壮,但什么都带不回岂不遗憾?既如此,为何不能籍由本心,多给自己一个选择呢?纵如此,再死委实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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