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三十六章(1 / 2)

最终,陆秀夫和张世杰都同意了这个冒险计划。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眼下只剩这一条活路,怎么着都得努努力,逃出生天。

为此,郑成功和陆秀夫一道进行了极其详尽的部署。

张世杰主要负责战略性威慑,简单来说,就是抱着剑杵在门口,神色冷漠,方圆十里基本上生人勿近。

忽然发现自己被当成了门神的张太傅:“……”

好气啊!

他走过去,站在陆秀夫身后细看,发现一人正在对照吏部给出的材料,整理人才清单。

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

尽管在连日交战中,本方折损了不少人马,但因为在外围,还有几千艘民间渔船,拖家带口地赶来相助勤王。

这些渔船之前都没统计进人数,如今,因为需要挖掘人才,只能再从头一一登记。

郑成功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忽而将案卷一推,皱眉道:“这般一个一个记录,效率实在是太低了,总得有个具体目标吧。”

陆秀夫沉吟:“延平以为如何?”

郑成功徐徐道:“我们本次出海,目标是日后回归中原,因此,一定要在陆地留下大量人手,四散入民间活动。一是搜集信息,一来,也可以为来日复宋创造声势。”

这就好比他日后挥兵向台湾,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手,留在了后方的厦门和福建沿海。

甚至整个江南一带,也有不少遗老缙绅、沿江百姓们,明里暗里地跟他们联络,行走四方,进行援助。

像宋末这个情况,在江南地区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心所向的。

至少这一代人,都还在奉大宋为正朔,众多遗民更是逃入深山,宁死不仕元。

但是下一代人,就不好说了……

郑成功忽然想起一桩大事:“礼部侍郎邓光荐在何处?”

陆秀夫当即要把人叫来,郑成功抬手制止了他,陷入了沉思。

邓剡是大元宰相张珪的老师,他对张珪的悉心教导,直接导致了后来张珪进行变法,拥立新帝,硬生生又给元朝续上几十年的国祚。

等张珪完成了变法,天下百姓咸向往之,深以为慕,生活大大改善,对故宋的思念也日渐消亡。

等于说,在那个时候,宋朝复国的民心基础已经没了。

若是将邓剡留下,多半不会再有张珪变法,然而张珪不变法,天下百姓就要持续遭受赋税徭役、恶吏欺凌之苦。

一时间,饶是郑成功一向果决明断,居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留下邓剡。

他把难题抛给了对面一人。

张世杰开口道:“自然是……”

让邓剡跟他们一起走了,难不成真要去元营教导张珪?

话未说完,他就感到陆秀夫悄然伸手拽了拽他衣袖。

张世杰顿感不悦:“君实,这次你总不能再不让我说话了吧,我的想法何错之有……”

陆秀夫握住他手腕,又拽了拽。

张世杰生气地闭上了嘴。

陆秀夫沉吟半晌:“照此而言,光荐这一次只能留下,不能随我们去。”

原因有一,一是心怀天下苍生,不可能坐视百姓受苦。

一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邓剡与张珪关系密切,便等若他们在元人的最高层领导中,拥有了一个可靠信息来源。

郑成功却神情微妙地沉默了一会:“邓光荐的性格……真的能给我们当眼线吗?”

从于谦副本来看,邓剡绝对是个标准的铁憨憨,能跟张珪成为师徒,那更是一憨聚首,憨到家了。

这人心中倘若揣了事,只怕还没做成,就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卖了。

陆秀夫:“……”

居然连后世都知道邓光荐的为人了么?

“这确实是个问题”,他深感棘手,“不若我们同光荐演场戏,不让他知道个中内情?”

郑成功心想,这确实是个办法:“就交给君实了。”

他当下将此事先放到一边,又进入了下一题:“这些渔民和渔船,基本也都要让他们四散开去,留在陆上活动。”

陆秀夫颔首:“这是自然。”

小渔船又不是远洋航船,根本不足以支撑长途航行,他们的战舰又搭不了那么多人。

在此之前,必须将渔民队伍、甚至整个崖山军民群体中,那些具有一技之长的人留下来。

当下,陆秀夫命吏部官员,前往在各船船头张贴榜单,令每个人都将自己所擅长的技能记录下来。

张世杰也按计划行事,派一名亲信下属,前往元营与张弘范接洽,表明愿意投靠。

他在信中特别声明,已经严格控制了陆丞相和小皇帝,限制一切行动,张弘范必须给出合适的诚意,他才会带人投靠,否则就全部杀之,玉石俱焚。

张弘范见到密信,先是勃然大怒:“封大将军,封侯,掌万户?他还真敢开口!”

紧接着,他又面露鄙夷之色:“我就知道如此,张世杰这个叛贼,朝三暮四,轻于去就,见我大军摧枯拉朽,果然坐不住了。”

若是旁人换在张世杰这个位置上,说要投降,他多少会怀疑一下,对方背地里是不是有其他图谋。

毕竟对方位高权重,完全是朝中第一人,又一路随着崖山王廷海上飘零,算得上忠心耿耿。

但换成张世杰,张弘范真的一点都不起疑!

无他。

张世杰早年出生于范阳,正是张弘范他爹、汝南王张柔手下的军户,后来因罪出逃,南下奔宋。

在张弘范看来,张世杰这个人本就是谋逆之贼,彻头彻尾的叛徒,当年能背叛他爹,现在自然也能因为利益背叛宋。

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什么碧血丹心、忠贞不一?

张弘范当下微微冷笑,派了一名亲信回讯,客客气气地跟张世杰虚与委蛇,讨价还价。

另一

边。

陆秀夫的榜单张贴出来后,

还真找到了不少特殊人才。

有掌握了舂米技术的农民,

有冶金工匠,建筑工,茶师,会造纸的书坊老板,有木匠、篾匠、瓦工匠,有来自临安地区,擅长织布与纺织的工人,甚至还有一个说自己能给母猪做产后护理的。

郑成功:!

这最后一个,绝对是奇货可居啊!

他当即把人唤来,拿着玉玺一顿咔咔咔,给对方封了个小官。

丁一见了封官书,感激涕零,磕了个头,表示家中还有弟兄几个都是养猪专业户。

郑成功:“好,这以后的饲养事业,就都交给你了。”

人走后,陆秀夫欲言又止:“……虽说陛下年幼,但延平以后还是莫要直接拿玉玺盖章。”

流程总要走一下的吧,别这么僭越好不好!

郑成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这有什么,我在家一向都是这样的。”

陆秀夫:?

不是,你在家一向哪样,驱策天子如傀儡?

郑成功随意把玩着帝王玺印,翻来覆去,修长手指被玉色的温润光华一映,仿佛流动着一片清冷的明月:“当然是左手写公文,右手直接拿玉玺盖章通过。”

“这天下,本该是我家的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反正不该为那永历所篡夺。”

他看了一眼陆秀夫,忽而轻笑道:“所以,我素来勤政,这种事都是自己解决,绝不假手于他人。”

陆秀夫:“……”

原来是这种「勤政」,这种「不假手于他人」法!

不是,你看我作甚,难道要我夸你这个权臣当得好?

然而郑成功还在看着他,陆秀夫沉默了半晌,只好试探性地赞美了他一句:“你......效率很高?”

郑成功点头:“还有呢。”

他一向神情高傲,总有几分我行我素,目空一切。但这种高傲绝不让人讨厌,反而万般光彩夺目,意气风发如一团烈火,浩荡摧燃四野。

没有人能抗拒长夜冰霜中,一捧最明亮的炽焰。

陆秀夫沉默许久,仿佛听见了自己良心碎裂的声音:“是的,你做得没错。你身居高位,独断朝野,撑起一个国家,真的是很辛苦,就没必要再找皇帝汇报,增添额外的工作量了。”

郑成功满意点头。

此次前往海岛,一切农业牧业都要从头开始,必须尽量将本土能找到的粮食种子和家畜幼崽全都带走,最好能将整个产业链都打包上。

这般紧锣密鼓准备了许久,众人依照职能部门,被分作若干小队,确保建房、种植、造纸等每一条基础生产线上,都有合适的人员安排到位。

这日,陆秀夫找到他:“延平带来的这些军火图纸,该如何投入生产?”

郑成功沉思,这桩难题确实很棘手。

武器不像其他的东西,按照图纸就能生产。

首先必须得找手艺精湛的匠人

稍微出一点差错,

军火有误,可能在战场上就会造成巨大的危机。

其次,还得有丰富的原材料。

这个倒是问题不大,台湾和吕宋一岛,矿藏都十分丰富,只需要按照地图勘探开垦就行。

但是匠人……他们确实缺,而且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培养起来。

郑成功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好故技重施:“去元营抢人吧,抢走几个技术骨干!”

陆秀夫:“……”

张世杰:“……”

郑成功灵光一闪,又道:“既然要抢手工匠人,不如把一些知识人才也抢了,元军一路航行海上,必有造船大师和航海人才相助!”

“对,还有元营宝库,这个可不能忘了。张弘范灭宋之后返回大都,肯定要进献东西给忽必烈,我们赶快抢过来!”

陆秀夫:“……”

张世杰:“……”

假如双方不是死敌,他真想说,放过元营吧,薅羊毛也不能成天光逮着一只羊薅啊!

……

不久后,即是张世杰和张弘范约好的投诚献俘日期。

俘虏:陆秀夫和小皇帝赵昺。

他为了恶心张弘范一把,三番五次说自己要当元朝大将军,自领军队。

张弘范气得暴跳如雷,却又顾忌宋人小皇帝在他手中,生怕谈崩了,对方直接来个一了百了。

宋人小皇帝的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

活捉了他,就等于故宋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凝聚人心的领袖,即便再有任何的反扑,也不过是一点冷灰残烬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最后,张弘范只好捏着鼻子应下,在上禀忽必烈后,甚至为张世杰打造了一块全新的金灿灿将军印。

这一日。

张世杰等人换了中空船只,无数战士都掩藏在船舱内,不露行迹,等待着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为了防止张弘范从船只吃水深度上看出不对,特意将船底新粉刷了一遍,盖过了从前的水痕印迹。

船只即将离开崖门,驶入元营。

陆秀夫缟衣如雪,拔下了玉冠,簪横鬓乱,戴着重重镣铐,半跪坐在船头。

深冬的海风清冷如霜,郑成功走过去:“陆相公先起来吧,还没到开始演的时候。”

陆秀夫眨了眨眼,缓缓道:“我先酝酿一下情绪,以免等会爆发不出来。”

郑成功目光又移向一边。

陆秀夫一只手揽着小皇帝,指尖白净如玉,像是玉树琼花间,一片轻盈温和的飞雪。

小皇帝完全不清楚等下要去做什么,被丞相抱在怀里,兀自安心地呼呼大睡。

郑成功看了陆秀夫一会,看晴霁的暖阳洒在他眉边发上,为颀长眼睫镀上一层淡金,流转开阖间,依稀流动着温润的江南烟水。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下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万一诈降失败,就是死无全尸。

可他站在这个地

方,

望着陆秀夫神色自若,

笑意浅淡,居然品出了一两分的岁月静好来。

只能说,小陆相公真是一个神奇的人,有着奇妙的安抚人心力量。

郑成功忽然道:“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陆秀夫微感讶然:“是谁?”

郑成功沉吟:“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也是丞相么?”

“不,他是前农民起义军领袖、安西大将军,如今的一字王。”

陆秀夫:“……”

不是,这听起来跟他根本毫无相像之处啊!

郑成功也觉得自己的描述好像有点问题,立刻打了个补丁:“你们虽然听起来不一样,看起来也不一样,职业不一样,性格……好吧,也不一样。”

“——但给我的感觉是类似的。”

陆秀夫不禁好奇起来:“既然这么多不一样,我跟此人究竟何处类似?”

郑成功远眺着一望无垠的海面,眸光清澈而深邃:“你们都是那种精神力量很强大,深得人心,在分崩离析、急如星火之时,一见就会感到很安定的人。”

“而且为人非常温和包容,我可以对他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只要不触碰到他为人的底线,他都不会生气的。”

“甚至可以把所有不想做,或者懒得做的任务都推给他,只需要说两句好话,他一定会答应的。”

譬如什么帮忙抄写宋史、批改公文、画战略图啊,还有帮忙收拾一下犯事的不孝子,吊起来打一顿之类的。

陆秀夫:“……”

你干脆直接说我们两个都是纯纯大冤种好了!

这么一对比,他觉得郑成功真的就是异时空版本的张世杰。

都喜欢动手(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郑成功把他扔上船的那一句“走你!”),都位高权重(一个枢密史,一个异姓王),而且还都十分专横独断,把持朝政。

最重要的是,南明和宋末两个时代,都是流亡小朝廷,并且都是两大巨头共同扛起朝廷旗帜的政治格局。

宋末是一文一武,南明则是两个武将,当然很多时候,郑成功也可以当作文官来用。

陆秀夫由衷地感叹道:“你的这个朋友——”

郑成功:“李宁宇,李晋王。“

陆秀夫:“这位李晋王,他每一天过得可真不容易。”

“才没有”,郑成功立刻反驳道,“我比他聪明多了,他其实很轻松的,每次只需要跟着我的思路走就可以了。”

陆秀夫心想,「跟着你的思路走」,这么一说感觉更惨了。

他有个疑问:“延平王是一字王,单从位格上来说,应该略低于一字王晋王吧?”

郑成功点点头,他本来也可以封一字王,「潮王」的,但因为讨厌永历帝,所以坚决辞去。

“这也没什么”,他道,“一般都是我说了算。”

他一袭红衣翻飞,立于海天之间,炽火般回看了陆秀夫一眼,神色傲

然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才不会舍得让我难过。”

陆秀夫:“……”

此刻,他忽然对素未谋面的李定国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沉默许久,他露出了一个恬淡的微笑,抬手拍了拍郑成功的指尖:“是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我们延平。”

郑成功微微颔首:“你很有眼光。”

正说着话,忽听见外面一阵喧嚣:“让开,我要见陆相公和圣上!”

守在外面的众多侍卫拦不住人,很快就被他闯了进来。

来人一身文士长袍,形容清瘦,目光粲若朗星,影影绰绰,照彻了关河千里的风霜明灭。

他见陆秀夫身披枷锁,长发披散,而小皇帝倒在一旁昏睡,整个人未曾说话,眼眶先已红了:“陛下!君实!”

正是邓剡。

郑成功一瞬间惊呆了,忙用目光问陆秀夫,邓剡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计划里没有这条啊!

陆秀夫:“……”

差点忘了,有一场戏还没演。

宋廷一众高层基本都清楚了今天的诈降计划,却都有志一同地瞒着邓剡这憨憨。

一来怕他误事,一来也是打算让邓剡去投元营,未来当张珪的老师,成功打入敌人内部。

当下,陆秀夫给了郑成功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当即拔出剑,冷然架在了邓剡颈间:“闲杂人等退后。”

邓剡悲愤交加,热泪盈眶道:“那你就一剑杀了我!张世杰贼子要裹挟圣上前往元营投降,何不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身形一动,就要撞上剑锋。

陆秀夫忙道:“光荐,且听我一言!”

他长睫轻轻一闪,抖落下一抹明萤流霜般的泪痕:“今日一见,庶几成生离死别,还望光荐来日宜自珍重,留待有用之身,莫再做此等行径。”

邓剡握着他的手,骇然道:“君实的意思是……”

他要去元营自杀殉国?

陆秀夫沉痛地点头:“国之将亡,岂能独存,不过是引颈成一快罢了。”

邓剡顿时如同受到了某种感召,慨然道:“好!那我先走一步,我们黄泉路再见!”

说罢,他长身而起,一整衣冠,向南面拜了三拜,跃入了奔流不息的海水中。

藏在水下的宋人士兵赶快动起来,把在巨浪冲击下昏迷的邓剡,顺水往一个方向推。

此时,两方船只已经在逐渐靠近,邓剡落入水中之后,被海浪一阵席卷,拍到了元军阵营中。

那边一阵吵吵嚷嚷,把人打捞起来,总算初步确认了身份。

之后,有一个鲜衣怒马、背负弓刀的高挑少年出现,正是张珪,听到邓剡的名字,面露一丝惊讶之色,匆匆将人带走。

郑成功松了口气。

吁,总算把这憨憨送走了。

至于怎么让现在心如死灰的邓剡重新振作起来,热爱生活,那是未来张珪需要苦恼的事。

他们

在邓剡面前演一把,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张珪可不傻,能看出一个接近他的人是不是别有用心。

从今往后,邓剡就将继续他在历史上的轨迹,好好教导张珪变法。

直到若干年后,他们这一群人从海外归来,再来个里应外合,光复神州。

“时候差不多了,我先走一步”

,郑成功对陆秀夫一拱手,“陆相公保护好自己。”

陆秀夫点点头,关切地说:“延平一定注意安全!”

郑成功要去第一列的小渔船上做好准备,到时候,直接从浅滩切入元军粮库,进行秋风扫落叶式的掠夺。

元兵们素来对浅滩不加戒备,因为那里根本就无法泅渡,除非使用极小的渔船,又有着极其特殊的风向条件。

今日,正是这样的一个时候。

全崖山最厉害的气象学大师陈英,大明太/祖他外公,为郑成功选定了这个顺风顺水的行动日期,同时,也是一个远洋出行的良辰吉日。

行驶小渔船抢劫完一遍后,郑成功将会重新回到远洋航船上,负责接应所有人。

……

张世杰命令属下挟持住陆秀夫和小皇帝,自己站在一边,等待张弘范过来与他相见。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问戴着镣铐,素衣如雪的陆秀夫:“君实,你感觉难受么,要不要给你手腕上塞点东西?”

陆秀夫不觉扶额:“……你清醒一点,我现在是阶下囚。”

外面传来了士兵们的喧哗迎接声,张弘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