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皇帝希望她有个孩子并结儿女亲家,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对心腹之臣的思量。
那么媚娘除夕夜,接了皇帝一句话,也提起子嗣事,便全然出自一片真心护卫,担忧百年后事之意。
正如此刻媚娘对她道:“莫不是陛下那些驸马太子妃的话,让你觉得不安?你放心,将来你的子女如何教导,又如何安置,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
“不,姐姐。”
姜沃望着她,含笑依旧,语气轻却决断清晰:“我没准备留下血脉。”更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家族的起始。
以她如今的官身,将来要走的路,孩子不会再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而是一个家族的起始。
媚娘叹息:她早有预感,只是今日姜沃说的太直白。
她不由再追问了一句:“你这样坚决……最顾虑的到底是什么呢?”
顾虑吗?
姜沃细细思索着。
自然有很多。她有无数的理由:此时的医疗条件,她行至今的仕途,朝堂内外复杂的局势、将来政治派系牵绊……
里面有些她与崔朝说过,有些没有。
但此时姜沃都没有提,也不必提。
面对媚娘的担忧,姜沃再次扪心自问。
也终于清清楚楚回答了自己——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她只是不愿意。
人生有许多种样子,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于她而言,只是不愿意选择在这个时代,生养孩子罢了。
她想要过的,只是自己的一世。
且她也已然拥有了,按照自己心意生活的权力。
姜沃心中,较之原先,愈加豁然开朗。
*
见她如此神态,媚娘便懂了。
然媚娘终不免有些伤感摇头:“罢了。我知你外柔内刚,一旦定下的主意,便不会变了。我拿你也没有法子。”
“我只是担心——如今咱们自可相伴一世,可百年后……”
姜沃握住她的手摇了摇。
“我方才心中忽有一偈,正对姐姐担忧之事。”
“我去写下来,给姐姐看好不好?”
媚娘点头。
姜沃起身走至案前。
提笔而书。
不过短短几句话。
姜沃却似有所觉,随着笔下每个字落定,心志都比书写前一个字时更坚定,更清明。
媚娘目不转睛望着她,看着她的笔锋落下,字句渐成。
她们是年少相遇,初时笔迹并不相似,可十余年朝夕相处下来,字迹越来越像。
姜沃写毕。
只觉心静。
她将纸页推给媚娘,上面是四句偈语——
“天地原无我,五蕴本来空。”
“生前身后事,不过别春风。”
窗外,春景敷煦,明耀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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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夏日。
边关忽传战报:西突厥兵马突袭庭州,劫掠四县,伤亡百姓数千人。
帝震怒。
不止为了边患,更为了此番袭击大唐的阿史那贺鲁,原是先帝年间西突厥战乱时,率部投入大唐的番将!
先帝曾封阿史那贺鲁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甚为优待。
其实,就在先帝刚驾崩那年,阿史那贺鲁就有反意,曾试探着小袭西州,劫掠了些财物后,未敢屠杀子民便退去了。
彼时新帝继位,朝中不欲起刀兵,便派官员前去招抚。
阿史那贺鲁也就安稳了几年。
谁料今岁,又犯边境,还杀伤数千大唐百姓!
这回皇帝并没有再派朝臣招抚之意,而是接连几日,不断召三省六部重臣相谈,尤其是军中将领,更是频频奉诏面圣。
朝臣们便看出,皇帝这不是要敲打西突厥,看起来,竟然有动用大兵征讨西突厥之意!
*
夏夜星空璀璨。
媚娘与皇帝并肩站在立政殿外的台阶上,同望星辰。
李治开口道:“朕知道,父皇从前最不放心朕的就是征战事。”父皇总觉得他年幼,性子又柔和温善。
而大唐四夷,皆是臣服不久。只怕欺他是年少新帝,有怀异心不肯服膺者。
果然,父皇驾崩当年,阿史那贺鲁就有反意。
李治仰头,想要找到那颗帝星。
“西突厥,便是朕第一回决意大举用兵。”
“可朝中有不少老将朝臣觉得不妥。”
他转头看向媚娘,见到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明媚却冷静,就觉安心许多。
而媚娘也正好转头望向他,声音坚定:“陛下当按自己的决意去做。”
*
永徽六年夏。
皇帝于备战征讨西突厥之余,忽下一诏。
诏,次年改元。
改永徽为显庆。
姜沃于吏部,闻此诏书,心中感叹。
先帝去后,第一场外战将起。
他们亦要一并走入新的年号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