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刚刚不还是温良恭俭让谦和退让到近乎软弱的地步吗?怎么瞬息之间一转攻势,直接就快进到了拷打使者的地步呢?这两种态度之间都不需要做个缓冲的吗?
我是不是错过了中间的哪个步骤?
公孙弘自是体察到了冠军侯的惊骇。大概是先前已经遭受了足够的震慑,丞相轻轻叹气,但终究面无表情,继续解释:
“拷问出消息以后,使团劫持了龟兹国王,而后以陛下赏赐的节杖调集了忠于朝廷的漠外精兵,充作龟兹上贡的队伍混入了乌孙国内;博望侯以进献礼物为名,在酒宴上刺杀了乌孙国王,而随行的护卫军士则趁机煽动宫变,与早先联络的贵族一同控制乌孙王都。博望侯受命主持乌孙国事,扶持被匈奴贵戚所打压的幼子须靡为继任之主,并借势诛杀一切亲近匈奴的逆贼。”
冠军侯:…………
彳亍吧,似乎比定远侯更为生猛一点。
他只能喃喃开口:
“倒真是意料不到……”
是的,的确是意料不到。皇帝原本拟定的计划是以大军威慑西域诸国抛弃匈奴而归顺大汉,为此拟定了极为详细的计划;而今使团惊天一击,不但匪夷所思,抑且一举改变了西域乃至整个漠北的局势——乌孙控弦十万,为西域第一强国,甚至足以影响汉匈交战的局势;当下一朝为汉使所灭,则动荡必将流布扩散、难以计量。设若西域因此生乱,则原本规划妥当的用兵之计,恐怕要尽数付诸流水!
这样暧昧难言的损失,至尊可以忍受么?
霍去病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开口了:
“但无论如何,博望侯都是有功而无过。”
——不错,博望侯既然奉命出使,那本就有临机决断君有命而不从的权限。征讨西域的大计是由朝堂衮衮诸公考量,怎么能苛责孤身在外的张骞?
再说,霍去病对自家陛下的脾气一清二楚,自然知道此举绝不会有什么避讳——如天书所言,在另一部历史之中,霍去病自己可就曾封狼居胥山而禅姑衍,以臣子之身而行近乎于君王的礼节。皇帝连这个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区区乌孙国王的性命么?
他又不姓赵,对吧?
但不知为何,公孙弘的老脸皱得更紧了,活像是发霉的丝瓜。他踌躇片刻,终于开口:
“博望侯自然有功无过。只是此事中出谋划策者,却不止博望侯一人……冠军侯可曾记得,当初陛下曾拣派羽林军中习练优胜者,入边军得一份前程?此次突袭乌孙王宫,便有羽林军出身的屯长居中指挥,调度如臂使指,方而能以少胜多,一举攻坚克难。”
霍去病……霍去病再眨了眨眼。
好吧,他算是知道公孙弘为什么要找上自己了。羽林军是霍去病亲手训练,调羽林军士卒入边军又是出自公孙弘的手笔,就事论事而言,他们居然都已经算是休戚相关的局内人。
……只是,羽林军改制的效果,似乎有点过于匪夷所思了?
“以小子所知的消息,乌孙国王都禁军近万人之众,都是精锐,如何可以轻易攻克?”他道:“就算——就算是一万头……”
就算是放一万头猪,叫使团上下来抓,十天也未必能抓完吧?
自然,这句话实在不太雅致,不能与长·者面前出口。所以冠军侯点到为止,仅以此含蓄表达惊愕。
公孙弘微微嘘气。
“若仅仅是以寡敌众,自然并无胜算。”他低声道:“最终还是禁军内有人倒戈一击,才底定乾坤。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倒戈么……此次的使团中安排有不少自京郊——京郊学堂出身的士人。冠军侯应当知道,他们学的都是些什么。”
这一次就连汲黯的嘴角都微微抽了一抽。学堂的士人奉命入羽林军中教习,部分杰出者曾有幸观摩过《民兵手册》,而手册中吉光片羽,曾经少许提及过那微妙玄深的“屠龙术”。
屠龙术屠龙术,诞生以来便是要屠龙秘术。那点残缺的屠龙之术或许还不足以动摇大汉,但以此而料理危机重重冲突频发的乌孙国,却真正是杀鸡用牛刀了。
当然,手册的本意或许不在于此。但一切用以创造共识维护团结平等分配利益的屠龙术都可以逆练,成为引发分裂加剧冲突制造仇恨的危险技术。两者的威力同样巨大,但似乎都不好控制。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既然牵扯到郊外学堂,那就等于将汲黯一起拖下水了。
当然,汲公是绝不能容忍宿敌公孙弘如此避重就轻,拉人挡刀。他瞥了老对手一眼,径直开口:
“此外,使团中还有人四处散发檄文,调动士气。檄文中历数乌孙国无礼于大汉,虏掠行商、侮慢圣道的种种重罪,并扬言‘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要践行关中与边境的简书血盟,以成此尊夏而攘夷之义,复先世之仇。”
“戎狄华夏”、“大复仇”——遣词造句中公羊派的味道之浓,简直熏人鼻子。
不过,公羊派儒生一向只在关中、关东繁华州郡传授经义,又是如何扩散到西域的呢?
霍去病本能的抬眼,果然看到公孙丞相面带苦涩,欲言又止。
到了这一步,那就什么都不用多说了。静室内人面面相觑,终究是言语不得,只能长叹一声。
——怎么就都被牵扯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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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博望侯诛杀乌孙国王,或者还无甚要紧;即使羽林军将士发挥了意料不到的功用,那也还能算是一件好事。可设若——设若朝中最有地位的重臣被尽数搅合在这一团乱局之中,那皇帝又会有何等感想?
……他们要说这不过只是巧合,你觉得当今天子会相信么?
所以还是那句话,怎么就莫名其妙的都牵扯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