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地底矿洞后,明憬一路都在想天机阁和那两枚令牌,想人界界卫的所作所为,想宇文筝穿道服立于云雾绝地大殿下那一瞬间的笑……
想得越多,思绪越是纷乱。
明憬怔怔失神,接着再想起十九州三个字,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回到慕容炽等她的地方,却没看到慕容炽的红衣,只有孔知亿一个立在原地。
她不由愣住,声音低低含着一股挥不去的郁气:“慕容炽呢?”
“她心情不好,先回地下鬼市去,叫我跟你说一声。”孔知亿回道,见明憬心不在焉,不禁困惑:“明憬,你——”
明憬没让孔知亿将话说完,只是追问道:“慕容姑娘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她、她问了沈良一些问题,知道了早就知道的答案,大抵心死到绝望,所以——”
孔知亿还要再说,就见明憬直接越过她,往地下鬼市而去。
不是都解决掉那些人和事了吗?怎么都失魂落魄的?慕容炽会那样很正常,但向来坚定的明憬怎么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孔知亿揉揉眉心,心底生出几分不安和担忧。
抬眼望天几眼,那种想拿古妖生机解开迷雾的冲动开始蠢蠢欲动,最后想想跟丢了魂魄似的慕容炽,还是没能忍下心。
慕容炽都一无所有了,就只有明憬、她和地下鬼市。所以,谁都不能再离开慕容炽了。
地下鬼市,慕容炽的屋外。
明憬穿一袭黑衣来回徘徊,手几次搭上门框,最后都收了回来。
谭小沐果然好本事,几句话就将她的心情坏了个彻底。
明憬自然是相信慕容炽的,但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也再揭不过去。
她有心想和慕容炽说个清楚,但孔知亿说慕容炽现在心情不好,于是明憬不想再惹慕容炽难过。
她们才刚刚杀掉宇文筝和上官同,才处置完柳茯苓,大仇得报,慕容炽该是最伤怀的时刻。
她不想再拿当年事去触动慕容炽的伤口,尤其在她知道天机阁的目的是玄黄令和黑羽令后。
既然这样,睡一觉醒来再说吧。
明憬揉揉发疼的脑,回到自己的屋子后丢开所有困惑不解,扯过被子蒙头盖过,眼尾一点红,依稀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踩来踩去,似乎是一只猫。
地下鬼市只有两只猫。
她想到这里,闭眸开始沉睡,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什么光影闪过,再睁眼,似乎到了另一片时空。
缠绕的藤蔓、岩石下的小草、嵌入洞壁的琉璃珠……这里,是一处明憬很熟悉、此生大概也不会再忘记的地方,是她堕魔的起点。
无常山崖底洞府,是慕容炽被关了一千多年的洞府,也是她和慕容炽在一起双修快十年、止于表面友好关系的洞府。
她是又进了谭小沐的回望境吗?
明憬的思绪有些模糊,抬眸环顾洞府一圈,视线凝在洞府一角的人影上,再挪不开目光。
那身影穿一袭红衣,却连眉眼都染着血迹,身上的红大部分是血染上的,露在空气里的肌肤都散布着细碎的血痕,那是慕容炽啊!
似乎是痛到极点,慕容炽将拳攥得死死的,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像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声,绝望而无助。
明憬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喉咙干涩嘶哑,想说些什么安慰慕容炽,但什么都说不出来,想走过去抱抱慕容炽,但是一步都迈不开。
她像是被谁固定好的傀儡,只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慕容炽,说不出话来、挪不动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慕容炽几次痛晕过去,醒过来后继续痛,周而复始,似乎没有尽头。
这是崖底洞府,但不是明憬落崖后所看见的洞府,这里的慕容炽,似乎刚刚经历玄黄殿变故,似乎刚刚被困在洞府里。
这里现在还没有白玉榻、石室的寒冰床和寒潭。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炽终于接受现实,缓缓站直身体,勾指凝出一道流光,宇文筝的身影随之出现。
道服女子面上蒙着一层淡影,看不清楚具体神情,只是看向慕容炽的目光含着一股胜利的意味,声音温和:“慕儿,你想通了吗?”
慕容炽低垂着眉眼,没回她这句话,声音淡淡:“你不杀我,要关我到何时?”
“慕儿,我怎么会舍得杀你呢?只是你这次屠了人间十座城,这件事闹得很大,四方天地下许多修士都知道,我实在很难护你,只能委屈你待在这里。”
宇文筝笑得温和,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但你不用担心,待风波过去,我自然会放你出来。你若是需要什么,都可以与我说,就算千难万难,我也会为你寻来。”
慕容炽眸底阴沉,懒得理会宇文筝口中屠人间十座城的污蔑,抬眸时声音沉沉:“好,我要紫雷木。”
宇文筝犹豫一下,在慕容炽讥诮笑开时一口应下,对慕容炽笑着安抚几句,转身离开洞府。
明憬愣住,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情绪,只是那股心疼一直都在,就这样看着慕容炽在疼痛里周而复始,然后一点点麻木到失去情感。
紫雷木、荒魔气、古妖血,这是修罗诀入门必备的灵物。
明憬想起后来那枚玉简上的内容和慕容炽身上的灵物,恍惚间明了一个事实:慕容炽是想过要自己修炼修罗诀的,所以她以炼丹为名,向宇文筝要来那些东西。
但慕容炽因何放弃,她并不知道。
几日后,宇文筝道服染血,将一个储物袋放在地上,对慕容炽说:“东西都在里面。”
说完后,她手一挥,洞府里多出来寒潭、寒玉冰床、白玉榻、古亭、秋千……正在一点一点向明憬印象里的洞府变化着。
宇文筝离开后,慕容炽起身,从储物袋里摸出一袭红衣,缓步走向那寒潭,手指向上挑,身上残破的血衣落下,露出一具不着寸缕的身体。
明憬直直看过去没有挪开眼,眼睛在看清那具身体上伤痕的瞬间缩了一下,因为那伤太重了。
血迹斑斑、遍体鳞伤、血痕里渗着魔气、掺着碎刃,明憬想不出来什么言辞可以描绘尽慕容炽的苦楚,也失去思考的能力,心疼到极致。
她看着慕容炽以红莲业火灼烧掉那身血衣,身体向下沉,身体碰到寒潭水的时候,她低哼一声,彻底任潭水没过头顶,窒息感于是瞬间袭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寒彻骨的潭水撞上血痕伤口的致命痛苦,再不会有人比明憬更懂。
她想起许多年前在崖底洞府里,修罗诀入门时,她纵身跃下血池,透过水面望上去时慕容炽那一瞬的眼神,心里一震,忽然很想哭。
那眼神原来不是淡漠冷血,也不是什么幸灾乐祸,而是感同身受、叹宿命天定、道尽前人苦涩。
她那时所受的痛苦,都是慕容炽一次次受尽、早痛到麻木的一切。
这回望境太痛苦了。
明憬生平第一次生出想逃离的狼狈感,她不想再看下去了,她只想见到现在好端端的慕容炽,后面会发生些什么,她都不想知道了。
但明憬现在就如傀儡,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能看着慕容炽在痛苦不堪中麻木度日,千年如一日。
宇文筝时不时会出现,带来一些灵物、衣袍、小玩意,再说几句自以为深情的言语。
明憬渐渐生出一种疑惑:宇文筝不杀慕容炽,又要将她困在这里,以剑气封禁封慕容炽修为、以洞府阵法绝慕容炽自由,到底图什么呢?
难道也是想要玄黄令和黑羽令吗?但如果想要那些,杀掉慕容炽不就行了吗?
时间点点滴滴,明憬似乎也度过千年岁月,看着慕容炽越来越冷漠,那是一种近乎心死的淡漠,眉眼无光,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死气沉沉。
某日,宇文筝再出现,将一只储物袋放在地面上,没有如以往一般直接离开,而是对慕容炽说道:“慕儿,再过些时日,你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明憬的心一跳,慕容炽垂眸不语,但袖下的手不自觉颤抖,震得那截血色锁链啷啷作响。
宇文筝低笑出声,眼神意味深长:“过些时日,我会给你送个工具下来,你把她的尸体消融掉,将重获自由。”
“慕儿,我知道你不信我,但宇文筝可以用性命立血誓,只要你以灵气消融掉那人尸体,你一定会回到崖上天地。”
说完这句话,宇文筝缓步走出洞府,明憬面容一变,想去看看慕容炽是什么反应,却发出身体不自觉往宇文筝离开的方向靠近,直到停在洞府外蜿蜒的小径上。
以前都如傀儡一样不能动弹,怎么现在又飘了起来?
明憬疑惑了一下,就见宇文筝唇边溢出冷笑,并指凝出剑气,体内气流涌动,凝出许多道剑气形成一个小型剑阵,将蜿蜒狭窄的小径困锁住。
谁要从这条路进入洞府,必须将剑阵化解掉。
明憬的面容瞬间一变,似是想到什么,心都开始颤抖。
她当年要从寒潭爬到洞府内,必须要经过的路程就是这条小径,宇文筝在这里布下剑阵,但当时的她并没有感受到,为什么呢?
当年的她修为被废,只能用最卑微的方式爬进洞府。
体内剑气和魔气缠斗不休,如果再遇上这些属于万象道宗的剑气,自然足以战胜那点荒魔气。
但剑骨已碎的她在这么多剑气激荡里,只有身死道消一种结果。
不需要再思考什么,明憬瞬间就可以知道,宇文筝这道小剑阵是为她布下的,这和谭小沐所说的算计她跳崖很接近,但原因呢?
如果要让她死,直接将她的尸体丢下来不行吗?
明憬皱眉陷入沉思,忽听虚空里响起一道声音,是来自人界界主柳茯苓给宇文筝的传音符:“阿筝,为什么你一定要放慕容炽出来?”
声音含着几分不满,这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