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帘,目色里藏着深深的懊悔和痛苦。
“查出什么了?”
停尸房,仵作抱拳:“大人,云喜的致命伤在这里,一剑穿胸,且死前遭受极残忍的虐待。”
他依次指着干尸布有裂纹的腿骨和胸腔位置:“初步断定,是谋杀。”
云三郎的泪唰地淌下来:“妹妹,妹妹……”
“再去查查为余老夫人续命结阵的是哪位大师,把人带过来。”
宋拂月领命。
桃鸢看着跪地痛哭的云三郎,轻声问道:“你很自责?”
“是我,是我没保护好她,喜儿长得美,偷偷喜欢她的人不少,早知、早知会招来东阳侯世子那样的豺狼,我不如就把她嫁出去,嫁给谁也好,只要她好好活着……”
“嫁给狗二也好?”
云三郎一默,哭着没应声。
桃鸢若有所悟。
安慰人的话她不方便说,看向崔莹,崔莹摆摆手,一副不知说何是好的架势。
一个大男人,哭得如丧考妣,要女人来帮忙止泪,她未来的夫婿都没享受过这待遇,哪肯去哄云三郎?
哭了好一阵子没人劝慰,云三郎擦干眼泪,他的悲痛不假,他的懊悔也是真,若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断不会固执己见,定会早早安排好她的婚事,免得招来祸事。
然而一切都迟了。
他眼里泄出一丝刻骨的恨意,偏巧被扭过头的桃鸢看得一清二楚。
这案子从云喜尸身掉出来,进行到这一步已过去两个时辰。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停在窗前。
为余老夫人续命结阵的大师乃金光寺的圆映和尚,不仅镇偱司的人马去查,桃鸢初次启用陆家专属情报机构去查,查到这圆映和尚是十三年前犯了人命遁入空门避祸的不三道人。
金光寺距离京都快则半个时辰,慢则一个时辰,等到夕阳西下,宋拂月带着身披袈裟的大师进门。
圆映念了声佛号:“贫僧见过桃统领。”
“大师,本官有一事不明。”
“统领请说。”
“金人陶人结阵,真能续命?”
她问得认真,圆映手捻佛珠笑起来:“活人命数乃天定。”
他回得诚恳,桃鸢高看他一眼。
大周信奉不周山道统,道学兴盛,佛学衰微,难得权贵里余老夫人信佛,家人为她延寿祈福,几近痴迷。
“不三道人,你来告诉本官,你除了为东阳侯府出谋划策弄出八金人、十二陶人,还说了什么?”
她直接道破圆映和尚此生最大的隐秘,圆映修了十几年的佛,此刻双目竟锐利如刀,他脚步挪动,不等来到桃鸢三寸之地,身后负剑的玄衣人抬起头。
陆家花重金培养的绝顶高手。
玄衣人只是抬了抬眼,圆映和尚收回抬起的右腿,慢腾腾地想起这位不仅是皇帝陛下钦定的镇偱司统领,还是财可通神陆家的少夫人。
权衡一二,得罪不起陆家,打不过负剑之人,圆映收敛锋芒,慈眉善目:“大人知贫僧底细,也该知如今和尚不好做。”
不周山愈昌隆,天下佛门被挤兑地没立锥之地,他在向桃鸢求饶,桃鸢无动于衷。
“邪法当灭,你为钱财名声铤而走险,就该想到有朝一日遭到反噬。”
圆映一叹再叹,自广袖摸出一封册子:“贫僧当年话不多,诓骗侯爷铸金人、陶人不过是想多赚些钱财度日,但已洗心
革面,害人之心真不敢有。要说不当说的话,确有半句。”
“是何话?”
“侯爷问贫僧:增寿三五年的法子已有,可有增十年二十年的?”圆映笑容讥讽:“贫僧道他贪心过重入了迷障,有心敷衍,他执意相问,贫僧只好回,有,但要以十六处子头骨为祭,结阴阵。”
“剩下半句呢?”
“夺人气运反哺己身,再以三位嫡亲血脉心头血为引,满五载,成则,为活死人,再享十载寿数。”
崔莹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害人吗?”
桃鸢彻底冷脸:“好一个增寿之法,分明是招鬼之术!”
圆映苦笑:“来前听说京都出现无头干尸时贫僧就有所猜测,”他闭上眼:“贫僧无意害人,却还是枉造杀孽了……”
“大师不觉得悔之晚矣么?”
回答她的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来人!”
“大人!”
她按捺下火气,问圆映:“若行此法,祭坛设在哪里最为妥当?”
“祠堂下方,以祖宗香火,震四方煞气。”
桃鸢忽然笑了:“大师,您这是修的哪门子佛?满口邪祟。”
顺道给了圆映心头一击,她带人走出去。
圆映身形不稳,想追上前,被桃鸢留下的几位武林高手包围。
云喜死时年十六,而圆映当年之语语焉不详,是十六岁的处子,还是十六名处子……谁知道东阳侯府会做成哪般?
“你们统领呢?本侯要见你们统领!”
“省省罢,大人忙着办案,没空见你。”那女差努努嘴:“喏,同样是侯爷,人家康宁侯安安静静在里面喝茶呢,你别吵到她。”
这京都有谁不知康宁侯是镇偱司统领的枕边人,东阳侯气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更气她拿陆漾挤兑排揎,狠狠拂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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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东阳侯府,余老夫人坐镇家中。
桃鸢不请自来:“老夫人,得罪了。”
朱家的祠堂被翻了个底朝天,余老夫人气得厥过去,晕倒前指着桃鸢鼻子骂她行事荒诞。
“大人,祭坛找着了!”
荒诞?
桃鸢迈开步子。
有你朱家荒诞么?
阴沉沉的地下室,摆着四四方方的祭坛,祭坛之上陈列十六颗人头,新的、旧的,头骨之上钉有三寸长铁钉,长明灯摆在两侧燃起,烧得是尸油,拜的是邪鬼。
两道牌位放在中间,头一个写着余老夫人的生辰八字,后一个,刻的是大周天子的名讳。
李谌!
李谌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陛下又魇着了?”
皇后娘娘身披凤袍,步调闲适地踩在地毯,捏着帕子为他擦沁出的冷汗:“无碍的,只是梦罢了。”
一觉醒来,李谌头疼脑胀,然他为帝勤勉,不顾尽欢的拦阻勉强下床,他不愿在皇后面前示弱,张口岔开话题,说到余老夫人八十大寿的事。
“金人里滚出一具干尸,太子呕得不成样,也不知案子办得如何了?”
“这好说。”尽欢盈盈笑道:“请大监来一趟就知道了。”
.
“好大的胆子。”
桃鸢气息沉沉,宋拂月早被这阵仗吓傻,好一会脑筋才晓得转,是啊,普天下论气运,谁的气运能大过当今陛下?
用发丝绑着的袖珍稻草人忽然坠落下去,骇了人们一跳。
“大人,这……”
“禀告陛下,由陛下定夺。”
这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谋杀案了,其中牵扯到的,更多是东阳侯府与皇室的
恩怨。
东阳侯祖上对开国皇帝有护驾之恩,是以李谌顾念朱家的忠心,又因余老夫人乃已故太皇太后的手帕交,几番往来,李氏给朱家颜面。
在朱家祠堂底下查出一座诡异的祭坛,云喜以及十五名受害的女子死于谁手不言而喻。
家里藏着害人性命窃取帝王气运的祭坛,至于老夫人知不知……
这就看陛下如何看待了。
一出金人藏尸案,挖出萝卜带出泥,带出数宗命案和朱家忤逆的罪证,消息传进皇宫,李谌勃然大怒,气急攻心好险没晕过去。
败露了。
东阳侯府一家连同过寿的余老夫人,当晚被关入镇偱司地牢。
大牢门口,云三郎死命拽着朱明衣领,目眦欲裂:“你还我妹妹命来,你还我妹妹命来!”“拉开他。”
宋拂月上前将人拽走。
窃取皇运乃诛九族的大罪,连夜桃鸢审理案子,始知祭坛上另外十五个人头出自朱家家婢,为求十年富贵,徒增杀孽,视人命为草芥,朱家父子罪不容恕。
李谌御笔朱批:夷三族,斩立决。
圆映和尚以邪法谋财利,被判三十年幽禁,即日起押往不周山附近的惩戒岛,以余生赎罪。
镇偱司初立,一斩薛四郎,二灭东阳侯满门,谁能想到只是一起丢猫案,牵扯出皇运这般大事?
阳光刺眼,断头台上,朱家上至老夫人,下至十六岁的朱小公子,引颈就戮。
午时三刻一到,鲜血四溅,百姓叫好。
云三郎牵着一只大狗,狗见了朱明掉落的人头叼起来便跑。
受伤的狗二大笑着流眼泪。
陆漾在镇偱司的石室住了一夜,精神气饱满,瞧着丝毫没受到影响,她牵着桃鸢的手,问:“那掳猫、虐杀猫的又是谁呢?”
“是狗二。”
“为何是狗二?”
桃鸢看她一眼,轻轻柔柔地捏她指尖:“因为云三郎心软,下不去手。”
这是一场两人针对东阳侯府的复仇。
从云喜死后官府拒不受理开始,云三郎夜梦狸猫,自此爱猫如命,狗二夜盗云喜尸身,以工匠身份潜入侯府,将尸身暗藏金人之中。
猫是引子,引的是不嫌事小,不怕事大的官。
试想一下,丢猫的案子都肯受理,遑论人命案呢?
这其中布置精巧,环环相扣,远的不说,就说狗二以身犯险被饿得皮包骨的老虎咬伤,为的是昨日朱家门前金人破碎,无头尸出。
狗二很穷,约莫大半的钱财都用在雇人‘手抖’摔碎金人的那一霎。
“那武平呢?”
“我查过新水村附近的几个村子,没有叫做‘武平’的,障眼法罢了,用来分散他二人对朱明的敌对。”
陆漾还有好多想问的,只是看桃鸢眉梢泛起倦色,她问了最后一句:“为何他们笃定是朱明害人?”
血腥气散在风中,又被长风吹远,桃鸢勾着她的小拇指,容色莫辨:“自然是因为有人看见了。”
她看向跪下来流泪的男人,好似看到破庙那日朱明人多势众残害无辜少女,而狗二,藏在角落,一双眼睛如狼一样盯着,死死咬着牙,因为畏惧,不敢发声。
“做戏而已,他为何要那样狠?断了手指,还要再折一只腿。我想,他永远都原谅不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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