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最后交给他的定魂丝既然是剑袍,也就是说,前世的他在成为主上后,最终还是决定去找白帝遗留的剑了?
可是,用楹的转世一生仅仅换取一条剑穗,也不知值是不值。
从记忆的罅隙拾起来一段前尘过往,楹也莫名成为了一位故人。
奚琴看着阿袖的尸身,在心中对他道:“如果一个人来送你,多少有点冷清,所以带来了一个或许有些渊源的人。不知你的魂魄在何方,能否听到我说话,残损成那样,能不能再入轮回,但是,这些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至于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奚琴抬起手,指尖引了一簇火,火星子落在阿袖的尸身上,烈火轰然一下烧灼起来。
初初惊道:“喂,你——”却被阿织抬手截住了话头。
阿袖的身躯在这一团烈火中渐渐失了模样,他的魂魄早已消散,被当做命罐子的身躯也迅速变得焦黑,最后化作灰烬,被疾刮而来的风卷着,拂往天地。
奚琴仰头看着空中星星点点的飞灰,说:“既然你不喜欢这一世,也不喜欢这个地方,那么从今以后,就以天地为塚吧。”
风载着“阿袖”远去,这一刻,奚琴也不知为何,闭上眼,学着梦中青阳氏那个古老的礼仪,对着漫天风中灰,闭目抚心拜下。
他身后的泯于是化了形,也跟着行了一个同样的礼。
阿织没说话,初初挠了挠头,张头看着飞灰越飘越远,踮脚伸手够了够,够不着。
等到飞灰彻底消散,奚琴回过身,看向阿织,手心在须弥戒上一拂,幻化出一物,“多谢仙子,这是谢礼。”
一柄通体幽白的灵剑静静浮在半空,奚琴道:“那天看到仙子拔剑,我想来想去,尺虽然用起来方便,还是剑跟仙子比较配。”
那天形势危急,她情急之下强行拾了章钊的剑,接下溯荒的灵袭,眼下再争辩什么已是惘然,好在他们有约在先,关于彼此,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多问。
眼前的灵剑一看就很名贵,阿织摇了摇头:“我不能要。”
“仙子先别着急拒绝。”奚琴道,“我还想告诉仙子一个秘密。”
“什么?”阿织问。
奚琴没直接回答,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别动。”
阿织看着他,他的目光这样深,里头似乎藏着一些她无法探知的情绪。
阿织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觉得他几乎要透过她的眼,发现藏在这个身体中的她的魂魄,她忽然觉得不自在,退后一步:“为什么不能动?”
“真不要动。”奚琴道,他笑了,“我说真的,我怕我失手。”
那天他魔气缠身,她就是在距此处的百步开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
奚泊渊他的确没看到,只看到了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在他骨疾发作魔气绕身时提步向前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他也愿意与她交换一点他发现的秘密。
奚琴朝阿织靠近,近到她能闻到他周身冷霜般的气息时,他抬起右手,轻轻覆在她的左颊。
手心很快氤氲出一团如雾一般的灵气,这灵气让阿织觉得有些熟悉,但立刻被其中混杂的魔气掩盖住了。
阿织撩起眼皮看了奚琴一眼,他的神情竟是少见的认真,她于是不多问。
片刻后,奚琴抬起左手,从一旁的清溪中引了一段水流,落在自己身后,形成一道水幕,说:“你看。”
水幕中映出她的倒映,她左眼的下方,出现了一个藤蔓缠绕的古老封印。
阿织错愕地睁大眼。
这不是姜遇的身体吗?为何会有这样的封印?
而且封印的位置,怎么会与她当年左眼下红痕一模一样?
那道红痕是她当年登上东海孤岛,斩下开明神兽首级时留下的,伤在魂上,所以无法祛除。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
奚琴清冷的吐息在喷洒在阿织的眉间,他说:“那天,仙子拾起章钊的剑后,左眼下便出现了这样的封印,我在想,仙子不能拔剑,会不会与这道封印有关。”
他言尽于此,至于更多的,他不想,也不便多说。
奚琴退后一步,撤开手,“伴月海隔墙有耳,只好把仙子请来这里,把这个秘密告诉仙子了。”
他说着,通体幽白的灵剑便跟着他的心意,落在阿织的须弥戒外,“所以仙子无妨收下灵剑,月约期未满,你我下一程大抵依旧同路,我有隐疾,关键时候总不顶用,仙子持剑在手,也好保护我不是?“
阿织看着他,虽然知道不该多打听他的事,还是忍不住问:“我找溯荒有我的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这么明显,仙子看不出来么?”奚琴弯眼一笑,亦真亦假地道,“自然是为了多与仙子相处一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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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长寿镇的时候,日已西斜。
适才引路的仙使看到奚琴,连忙迎上来道:“琴公子这就要走了吗?”
奚琴看他一眼:“有事?”
“是这样,长寿镇的这些凡人,因为魂魄都系过定魂丝,多少有些损伤,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置,不知仙盟有什么指示,或者……仙盟倘若没有指示,琴公子您吩咐示下也行。”仙使说着,朝后看了一眼,顿了顿道,“方才您一到镇上,那个姓钟的镇长就说认得您,希望能求见您,请您指一条生路。”
“生路?”奚琴有点讶异。
仙使道:“是这样,我们想来想去,还是把实话与这些镇民说了。但凡受过魂伤的魂魄,都不能轮回转世,魂伤轻倒也罢了,被天地滋养着,慢慢就养好了,只是他们中,有的人被定魂丝渡过数次灵,魂伤其实有些重,这样的魂想要复原太难,他们又不是修士,无法寄生养魂,死后飘零在外,只怕……永世不得超生。”
“原来是这样。”奚琴听了这话,叹了一声,“仙盟的规矩,历来是仙人是仙人,凡人是凡人,二者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偶尔相帮亦无妨,定魂丝既可渡灵养身,大约也可以渡灵养魂,罢了,你且遣人问问,看看仙盟能否相借一根定魂丝,助这些凡人渡劫吧。”
奚琴撂下这话,随即与阿织一起御器走了。
仙使看着奚琴的背影,哀叹一声,那定魂丝是神物,想让仙盟相借,岂有这么简单呢?不过琴公子既然吩咐了,只得一试。
及至夜深,滞留在长寿镇的仙仆们才把二十来只尸怪全部送往天玄宗。
主持事宜的仙使缓了口气,招来镇民,亲自把定魂丝的消息说了,正打算即刻前往伴月海,跟仙盟相借定魂丝,朦胧的夜色中,他不经意间一抬头,只见镇口的方向,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步走来。
仙使愕然迎上前:“琴公子,您不是已经回伴月海了吗?怎么又过来了?难不成……您是借到定魂丝了。”
奚琴笑了笑,不置可否:“钟伯不是说要见我?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事忘了交代他。”
自从听说定魂丝可以救命以后,钟伯与好些镇民都等在镇上唯一的客栈,只盼着仙使能第一时间带来好消息,没想到仙使没等来,倒是先等到了奚琴。
奚琴他们也认得,那夜他们杜撰出问神节来诓骗他,这位公子得知自己做了替死鬼后,一点也没责怪他们,事后还帮镇民除掉了阿袖,听说就连定魂丝可以养魂的消息,也是这位仙人公子告诉仙使的。
是以钟伯几人见了奚琴,一如见了救命菩萨一般,欣喜地问:“仙人公子,您我们借到定魂丝了吗?”
“还没有。”奚琴淡笑着,随手掩上客栈的门,往一根长凳上坐了,不疾不徐地道:“我后来又想了想,你们大多数人的魂伤,说实话,在仙人看来不算太严重,还到不了要寄生养魂,或是用定魂丝渡灵的地步,我如果心情好,给你们些名贵的仙药,或是顺手治愈几个,也不是不行的。”
钟伯与数名镇民互看一眼,喜出望外:“那就太好了,不知仙人公子何时能够开始施救?”
奚琴悠悠地看着他,语峰忽地一转:“可是,为什么呢?”
钟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奚琴继续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们?为什么要赐药?帮你们跟仙盟借定魂丝呢?”
其中一个镇民不解:“定魂丝可以救我们,这不是你说的吗?你如果不想帮我们,不管我们就好了,何必要把这些救命的法子都告诉我们?”
奚琴笑道:“因为我想告诉你们,纵然这世上有这么多法子可以救你们,但是,”他一顿,一字一句道,“你们一个都不配。”
说罢,他迤迤然起身,闲庭信步地往客栈外走去,“你们就留在这,慢慢等待这一世结束好了,哦,恐怕也是最后一世了。”
客栈外是最浓的夜色,气势汹汹的风涌进来,险些将客栈中最后一根烛火扑灭。
钟伯目若死灰地看着奚琴:“为、为什么?我们和仙人无冤无仇,仙人为何要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你和我没仇呢?”奚琴步至门口,蓦地回头,钟伯这才发现他只是看上去面带笑意罢了,事实上目光中尽是冷色,“当初拿人做命罐子贪来长生永不知足,事到如今,就该承受长生过后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
他不疾不徐地朝客栈外走去:“我会守到最后一名仙使离开,然后落下结界,封禁此地十年。”
“求长生者得永生,不求长生者入轮回,很公平不是吗?守着你们的长生秘密,直到坟冢里吧。”
钟伯听了这话,一下子瘫坐在地,客栈外是最浓烈的夜色,这是黎明之前,天将破晓。
可是这天,也许永远都不会破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