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罗伯特一定在波塞冬的眼睛后面观察着他,罗伯特想要确认这到底是他伪造的圈套,还是一次真实的失败,毕竟市长也跟他打了多年的交道,清楚他是只阴险狡诈的红狐狸。
可是迪兰市长,你怎么也不会算到,这是个真实的圈套吧?杀手在心里放肆地大笑,你觉得我这样凉薄的人不会牺牲自己的性命?虽然我天性自私,自私到可以跟你相比,但我还有信念啊,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
指挥仿生人的刀刃骤然上扬,在检查完他的腹部后一路向上,停留在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开始往下挖。鲜血像是艳丽的油彩,滴答落了满地,这回杀手真的忍受不住痛楚了,颤抖地想摸到手枪,其余的仿生人却立刻夺过了他的枪支,收走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武器。
看他有挣扎的迹象,他们便用压力注射器按在他颈边,给了他一针麻醉。药剂很快扩散开来,他便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隐约觉得有人在割断心脏周边的血管。又有仿生人拿来了装着福尔马林的罐子,似乎是听从罗伯特的命令,要把他的心挖出来,作为战利品带回主城区。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杀手的唇角浮现了微不可察的笑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躯体会被怎样分割,大不了就是一死,他在乎的是罗伯特流露出来的虚弱。对方久攻不下,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急需一场胜利、一份战利品来佐证自己的英明,震慑那些妄图颠覆政权的人。
那么就把他的心脏带回去吧,罗伯特越是这样泄愤,就越会迷信这场所谓的胜利,是英明决策的成果;现在不是他和洛希哄骗对方相信了,而是罗伯特自己要掩耳盗铃。他的器官也算是发挥了点作用,真是令人欣慰啊。
杀手的视野缓缓旋转着,麻醉剂使他头昏眼花,沉沉的睡意包裹着他,宛如潮水。恍惚间,刀刃在体内搅动的感觉让他想起了童年在诊所看到的水盆,淡红色的血水里,数不清的手术刀漂浮着转动。月光下,男孩的肚肠在地板上流淌,这是他作恶的起点,亦是生命的终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死掉了,因为记忆的残片正疯狂地向他涌来。他的大脑几乎超出负载,连片的情景在眼前闪过,发出耀眼炽热的白光,如同损坏的显示器。
他看到银发的孩子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看到洛希和他站在二区的山丘上大喊大叫,幼稚地比赛谁能把刀刃掷得更远。也看到他们的理念初次产生分歧,在十一席会议上拍着桌子辩论,恨不得拉扯彼此的头发,又在战斗后抢着给对方包扎伤口,只为了偷偷在纱布表面撒盐。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气盛,经历过很多次惨烈至极的战斗,并肩存活下来,便以为将来次次都是如此。然而这一次,洛希必须一个人走下去了。
杀手慢慢地闭上眼睛,还有更多的记忆残片是关于医生的,无一例外都是充斥着福尔马林味道的情景。在地下黑市的诊所里,他们做实验、做饭和做爱,盘着腿在尸体面前吃杀手做的油炸丸子,在医生的烧杯里煮面,彼此心照不宣地谈论性爱仿生人的改造,最后第一次滚到床上去。
类似的零散片段,数量多得回溯不完。未免也太多了,杀手无可奈何地想道,那个叫科因的无聊的男人,在他记忆中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他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紧密的关系。
可是……为什么他还想要在世上多停留一会儿呢?为什么他还想再抚摸一次医生的脸,听对方说一句“我爱你”呢?
这时他没来由地想起了月野香奈哭湿的眼睛。那一天他对叛逆的女孩说,“世上没有谁是不值得被爱的”,触动了她的情肠。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为何能把他轻易地玩弄于掌心——
因为月野香奈就是曾经的埃托尔啊。在城市里毫无尊严地求生,卑贱地像狗,冷漠得如同神祇,同时,又近乎绝望地乞求着爱。
他了解她,就像了解他自己的弱点。爱,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是毁灭一切的烈性毒药……却也是最后的救赎。
指挥仿生人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心脏放进盛着福尔马林的标本罐。那颗心犹在微微地跳动,固执地收缩舒张,不肯停息,惹得罐子里的溶液溅洒出来。
这时,指挥仿生人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那具人类遗体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几秒钟前还不存在。那种感情他无法解析,既不是怨毒,也不是神志不清的疯狂,看起来不属于痛苦的范畴。
仿生人们无声地对视,在相通的神经网络里交流了自己的疑惑。虽然他们进行了仿生人间的对话,但本质上更像是信息的采集与交换,只用了短短的一瞬就完成:
“很奇怪,这名人类被挖掉了心脏,应该早就失去意识了才对,怎么还会微笑?”
“他确实失去意识了,但他的大脑还没有彻底死亡。根据人类的生物结构,在短时间内他能对环境中的光线、声音和气味做出微妙的反应,这是仿生人做不到的。”
“变化?但是环境中的光线和声音都没有发生明显变化,什么样的变化会使他笑起来?”
“也许是气味。指挥官,你刚才是不是洒出了几滴福尔马林溶液?”
他们讨论着起身离去,身后红发的裁决官侧躺在血泊中,面带微笑。他的胸前被挖开了深红的窟窿,肋骨切断了,露出白生生的骨骼截面,心脏的位置是个空洞。贴近地面的鼻尖附近,溅着几滴透明溶液,散发着当年医生赠予的定情信物的味道。
就像是在冬夜划亮火柴,为自己制造幻梦的女孩,只要得到了弥留之际短暂的温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