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莫名其妙,被拽着踉踉跄跄走出几步,调整身形跟了上去。
他们行走在神社边缘,神社位于神明居高处,在这里稍一垂眸,就像从一座小型山丘往下俯瞰,浓墨般的黑暗中,一片又一片的炽金色海域夺人眼目,是数以千计的汽油灯在燃烧。些微火光在玻璃罩里跳蹿着,宛如被封锁起来、振翅欲飞的金鸟,明丽的光焰逼散了黑影。
神明居已不再是永夜,过去的两周,洛希见证了这里的居民是如何辛勤地制造着汽油灯,悬挂在各家门前,亲手缔造了属于他们的光明。
但这份灿烂的光明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邓槐灵,作为神明居背后的出资人,邓槐灵重新过上了牺牲睡眠的生活,于生死之间辗转换钱,却在将信用点划入风俗店账户时眼都不眨一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洛希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钱花到了什么地方,于是用食指勾了勾邓槐灵掌心,示意对方也向下看:“邓先生。”
邓槐灵放缓了脚步,先是询问似的望向他,见到洛希眼底倒映的金色光点,才转过头去。“让我看这个吗?刚才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确实比之前亮了不少。”
“这是一个开端,邓先生。光明不是最终的目标,只是一种手段。”洛希微笑道,踏前几步,直到站在神社的护栏边缘,再往下便是陡峭的石壁。他十指交叠放在栏杆上,眺望着底下的金海,语气中充满期冀,“一种恢复生命激情的手段,真正的生活,还在建设之中。”
邓槐灵倚着护栏,也侧过脸去,可是没有和洛希一样远眺神明居的灯火,而是凝眸看着面前这个人。灯光和月光交替落在洛希身上,发丝反射着金色和银色的光弧,像是本应竖立在金银广场的、颀长优美的塑像。
“听上去你打算长期建设这里了?”
“不会,长期留在神明居不现实,我还要回……回去陪你做任务。”洛希险些说漏,忙咬住了舌头,“维持一个区域的繁荣,需要两样东西,人和钱。钱的话,白石在想办法重新回到猎人圈子,他几年没接过悬赏了,不过有A+的名头在,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人,只要能建立起完整的医疗、教育甚至贸易体系,选拔和训练值得信赖的人选,神明居自然可以脱离我的手循环运转。关键在于机制,发明完善的机制,体系中的人便会自觉选拔、训练出下一代新人,剩下的就是教给雪奈,如何处理与这些人的关系了。”
一阵风过,低处的灯海微微倾斜,夜风卷动洛希肩头散落的长发,他的目光灼灼,仿似注视着并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很奇怪,他身边分明空空荡荡,只有邓槐灵一个人,却仍像凌驾于权力之巅,握着日月与星辰,千万人低头垂目,向他臣服。
这人一定是洛希吧?邓槐灵忽然暗笑自己之前的怀疑,假如对方不是二区的领袖,还有谁能够配得上那个位置?那种出众的气质,他在塞西娜的高层官员身上都不曾见过。
邓槐灵“嗯”了一声,慵懒地趴在栏杆上望着对方的侧影。洛希似乎沉浸在某种强烈的心绪中,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其实,我不是没有顾虑。一个月前,我从教室里翻出一封信,是神明居前任教师留下的,他也是个变革者,然而失败了,不得不拖着病躯死去。”
“在信中他询问后来的人,一点小小的努力,会起作用吗?一点微不足道的、对畸变的社会的抗争,是有意义的吗?我不能回答,神明居……太小了。连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都无法改变,即使改变了,也会被外界的科技用半根小指碾碎。里面的人们……外面的人们,都像蝼蚁一样活着。
“不过我认为,要说完全没有意义,也是不对的吧?我想让我珍视的民众拥有一刻欢笑,”洛希低声说着,句子在风中弥散,“只有几个人也好,我想在他们心中播下尊严的火种,而不是在无尽的苟延残喘中沦亡;我想让他们知道事情是可以改变的,在战争中杀一个人是抵抗,拼命地追逐有尊严的生活,同样是一种抵抗。”
“嗯。”
“有个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方法。他会杀戮,假如你不将脖子伸过去引颈就戮,他便说,‘你背叛了我啊’,然后开枪送你一颗子弹。”洛希轻轻地笑起来,却蹙着眉,一副哀愁的神色,“我不想变得和他一样,但要终止这一切的话,我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嗯。”邓槐灵又一次简短地应答。
洛希忽地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就把真心话全倒给了邓槐灵。对方看上去兴致缺缺,根本不关注底下的灯光,也不怎么答话,而是长久地盯着他:“邓先生,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吧?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我们还是先去——”
“谁说我不感兴趣?”邓槐灵扬起唇角,“如果我不关心神明居,为什么要替这里筹钱,难道我的钱是银行免费发放的吗?况且,不需要特意找我感兴趣的话题,在我面前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洛希感到耳根又在发热,别过眼睛辩解道:“那就不要一直看着我啊。”
邓槐灵凝视他的模样格外专注,简直不能说在“看”他,而是在用目光一寸寸吃掉他、消化他,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你刚才的样子……”邓槐灵抬手,指背沿着脸颊慢慢滑落下去,轻擦过他的眼角与碎发,“很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