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悠悠的马车刚在水潭边停下,连大周极富盛名的观星楼都没仔细看两眼,当先下车的贾康年就一头扎进了这座七层木楼,收起油纸伞的大寒吓了一跳,忙三步并两步跟了进去,等陈无双跟摇头失笑的张正言下了车,大寒才嘟囔着从观星楼里走出来,“病秧子跑那么快,我还以为是小核桃在里面,一些不值钱的破书有什么可看的。”
陈无双解开扣子脱下外衣,虽说有真气修为的修士不惧寒暑,可用料讲究且数百道繁复工艺裁成的蟒袍很厚实,捂得密不透风,难免会闷热得让人不自在,随手把蟒袍扔给跟着墨莉走来的娇俏丫鬟,要是放在以往,公子爷肯定要调笑几句小核桃胸前尤为壮观的峰峦,只是此时既没有心也没有胆子,嘱咐她跟膳房说一声,再熬一锅榆钱粥来。
见他平安回来,墨莉总算松了一口气,自小在东海孤舟岛长大的她,曾听从未到过京都的许悠师兄说过天子脚下渐欲迷人眼的种种繁华,真正置身此处,才觉得京都甚至要比步步大意不得的江湖还凶险,看到仅穿青色薄纱小衣的陈无双后背都已经湿透,柔声问道:“气息微弱,是内伤?要不要紧?”
陈无双笑着摇了摇头,抬腿踢了大寒一脚,笑骂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挂在小核桃身上,滚,先去跟我三师叔报个平安,再去找小满来,我有事要问她。”
大寒巴不得公子爷给他个差事做,两件事情做完就不必回来伺候着了,有时间去找小核桃聊聊潭边清风、聊聊楼顶明月都是好的,至于大核桃嘛,大寒下意识低头看了下自己双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有些难以掌握啊。
不知道那行为怪异的剑侍已经对自己的贴身丫鬟起了歹念,陈无双示意张正言跟在后面,伸手拉着墨莉走向潭边长廊,随意找了处正好能有阵阵拂动水面凉风的地方坐下,轻声道:“我接了那位十一品境界的员外郎一剑,他没全力出手,受了些内伤。这一年里也算是久病成良医了,将养个几天就能恢复过来,伤势不重。”
墨莉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在远处屋顶上亲眼看着陈无双被那身穿官袍的修士一剑击飞,要不是裴锦绣看出来对方没有杀人的心思,她早就不管不顾冲上前去了,员外郎再没出全力也毕竟是十一品的剑修,明明是惊心动魄的事情,少年却说得这么风轻云淡,倒让她更觉得心疼,墨莉很想告诉他咱们不争了吧,不如就去东海孤舟岛或者云州百花山庄,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陈无双猜不透身边佳人心中所想,犹豫着道:“墨莉,这几天京都里会有很多人骂我,那些话想来会很难听,你不要出门,耳不闻则心不烦,观星楼里有不少剑道大家的著作,兴许对你的修为会有裨益,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多看一本就多一些好处。”
墨莉仍是点头,握着那截翠竹的手却开始逐渐用力,
隔着公子爷几步远又习惯性摇起折扇的穷酸书生嘿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嘛,公子和墨姑娘何必为此烦心?他们骂得越欢,就证明身后的靠山越着急,人啊,一着急心可就乱了,出几手昏招便在所难免,所以说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这个道理了。”
少年本来不打算搭理他,可经他这句话一提醒,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陈无双一拍脑门,转头跟墨莉道:“还有一件事非得麻烦你去做不可,替我写一封信,用三师叔的信鸽送到云州,把钱兴叫回京都来,骂街这种事得找个脸皮厚的帮腔,大寒不行。这封信越快越好。”
墨莉立刻就站起身来,点点头快步往清音苑走去,只要能帮上陈无双,别说是写信,杀几个别有用心的呱噪书生也不是难事。
小满来得很快,娇娇柔柔叫了声公子,陈无双笑道:“我记得在花船上你都是挨着我做,怎么回了自家府上反倒多了这么些礼数?来,过来坐,不用搭理张正言,他一个在河阳城连饭都快吃不起的穷光蛋,懂什么风花雪月。”
穷酸书生无奈摇摇头,背过身去看捧着一摞书走出观星楼的贾康年,后者四处扫了一眼,水潭周围的树木都不算太大,挡不住逐渐炙热起来的阳光,看见长廊里的三人立刻眼睛一亮,咳嗽着走到近处,拿手指在唇边沾了唾沫,开始一页一页地翻书。
陈无双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求学若渴的人,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忍心打扰他,又想起自己在拜相山程公祠前央求谷雨教他剑法的事情,幽幽一叹,人要想往高处走,总得下苦功夫才行,外人说陈无双十七八岁年纪身兼四门顶尖御剑术且修成四境七品,都以为他是自身天赋上佳又有司天监多年底蕴供着挥霍,可细细算来,他这一路走得比世上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不容易。
从六岁开始修习抱朴诀,整整十年没修出半点真气,唯一的用处是有灵识可以替代眼睛,在花船上总能挑出最好看的姑娘陪着喝酒,而后出京,背着沉重的铁箱子一路南下七千余里,且不说每日三次要承受那该死的伐髓丹所带来的腹痛,被南疆玄蟒追杀得狼狈逃窜,又是那会用毒的黑衣老妇,再然后索性惹上了有五境实力的独臂修士顾知恒。
好不容易到了越秀剑阁,拼死冒险去南疆接引天地灵气,要不是有常半仙那颗辟尘珠在身上,关键时刻花扶疏又现身来救的话,有九条命也丢在了十万大山边缘处,千辛万苦进了剑山,又碰上谈不成买卖就打算出手杀他的孙澄音,还有后来岳阳楼外、洞庭湖上两场死战,换一个人,能不能熬过这些事情都还两说。
贾康年读书的速度极快,不到十息功夫就哗啦翻一页,称得上是一目十行,但这种方式极为耗费心力,张正言想出声提醒,最终却欲言又止,两人在楚州时就认识,这话张正言说过不止一次,但贾康年却说,知道自己先天体弱,活一天就算赚一天,能多读几本书到时候棺材都能重一些,是好事。
小满好奇地打量几眼如饥似渴的贾康年,公子身边的人好像都很古怪,同为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的大寒无论晴天雨天都撑着把伞,从河阳城拐回来的年轻书生则不管夏天冬天都摇着折扇,现在不知从哪里领回来的这个书生眼看就剩了半条命,好像把那些晦涩难懂的圣贤文章当成续命的良药,囫囵着就往下咽。
“说说吧,师伯特意把你留在府上等我,不该只是为了让你看好周天星盘。”陈无双懒散倚在座位后面的栏杆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张开双臂仰着头,闭上眼睛暗催持着体内真气循环运转,说不准哪天就要在京都杀几个不开眼的,伤势自然是尽快恢复才好,得了守拙剑庐丁寻桥的指点之后,他对抱朴诀的理解终于更上了一个台阶,可惜丁寻桥没修过这门殊异功法,只能尽量把自己祖上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说给他听,修行还是得靠自己。
但从北境城墙上一气御四剑的那一刻,陈无双就隐约摸到了八品的门槛,摸到门槛和迈出这一步是两码事,就像行色匆匆的浪子远远看见前面有一座山,终究望山跑死马,什么时候才能翻过这座山去可不好说,一失足从险峻山路上跌落的事情也是有的。
小满柔柔嗯了一声,略一思忖就开口道:“公子知道的,京都里的花船大多都是皇家在幕后把控着的生意,公子在京里十年,妾身就在流香江上十年,为的就是等公子问我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