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起昆仑东临沧海,大周王朝富有一十四州辽阔疆土,万里江山绝非虚言夸大,地处京都东南方向的燕州自古就以境内的驻仙山闻名于世,月朗则星稀,有这么一座传承可追溯数千年之久的显赫正道魁首在前,其余大大小小的修士门派都被压得名声不显。
镇国公府观星楼一层的藏书里,就有关于天下修士门派的记录,可惜被司天监寄予厚望的陈无双居于宝山而不自知,便是陈伯庸交代了柔声细语的丫鬟一本一本读给他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公子爷最多半柱香功夫,就会沉沉睡去,故而从来没听说过燕州守拙剑庐,更不知道这位身具五境修为的丁寻桥是何许人也。
若有所思地尝了口茶,嗅着香气浓郁的茶汤一喝进嘴里,猝不及防的陈无双险些喷出来,极为厚重的苦味在嘴里炸开,完全压制住了好茶入喉该有的回甘,就是纯纯粹粹的苦,好不容易把口中茶水咽下去不至于失礼,少年心中忽而一动,暗道一声真是无巧不成书。
陈仲平让他修习的功法叫做抱朴诀,丁寻桥自称出身守拙剑庐,而抱朴守拙正是道家的说法,且楼下就有一个极有可能在日后接任道家祖庭掌教的牛鼻子,陈无双隐约间感觉这其中似乎有什么晦涩不明的联系,想了片刻想不通,嘀咕道:“兴许这就是邋遢老头说的命数?”
丁寻桥没去管少年含糊不清的嘀咕,饶有兴致道:“刚才公子教训老夫那不成器的徒弟,使出来的是司天监陈家的青冥剑气,而御剑术却是得了苏昆仑的真传,如此来看,无双公子身兼三门顶尖御剑术的传言应该无误,另外一种,大抵就是逢春公当年所创的天香剑诀了。”
陈无双轻笑一声算是承认,先是洞庭湖杀玄蟒,再是掠下城墙杀妖族,前后两番身穿蟒袍诛妖邪的盛况瞒不过躲躲藏藏无数眼睛的打探,自己这一身三门御剑术齐修的本事不是从谁家偷来的,大大方方承认下来,能让朝堂跟江湖的有心人添一添堵说不定是好事,起码再有人想追杀少年时,先得掂量掂量手上的本事够不够看。
丁寻桥沉默了片刻,玩味笑道:“没猜错的话,公子所修的功法应该是抱朴诀。”
自负已经偶尔能做到让人看不清喜怒情绪的少年霍然变色,最先想到的是,景祯皇帝派在镇国公府潜藏的密探必然身份不低,瞬间就把府上不少人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随即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因为即便那密探是在陈家效力多年的老管家,也不可能一口道破抱朴诀的名字。
那本抱朴诀跟周天星盘一样,始终存放在暗中戒备森严的观星楼七层,据不靠谱老头陈仲平的说法,这门功法的来历都已然不可考证了,只知道是陈家先祖留下来的,司天监这一千余年来也暗中挑选资质不错的弟子修炼过,要么根本修不成二境四品,要么在踏足三境接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时被神识接引来的海量灵气撑得爆体而亡,若不是有位列十四件异宝之一的那颗古怪珠子在身上,就算花扶疏及时现身也救不了他。
要说白马禅寺几个人老成精的和尚能知道抱朴诀还情有可原,名不见经传的守拙剑庐淬火匠人居然能看出端倪来,实在是让陈无双心中骇然,良久才回过神来,紧皱着眉头问道:“是燕州守拙剑庐效忠于大周皇室,还是丁前辈效忠于景祯陛下?”
丁寻桥轻轻吐气,吹走茶碗里升腾起来的淡淡热气,摇头平淡道:“都不算是。追根究底,老夫祖上跟大周多少有些渊源,当年太祖皇帝李向的佩剑,便是出自守拙剑庐匠人之手。老夫在此处安身,一来是多年前欠了宋大佛爷一回不小的人情,怕他身份暴露之后会死于谢逸尘剑下,如今守拙剑庐早就没了,索性留在这里看护他性命;二来则是想着,万一那道城墙失守,凭老夫的手段或许可以多杀些妖族。”
陈无双诧异问道:“这么说,守拙剑庐并不是个修士门派
?什么叫做早就没了?”丁寻桥低下头,神情复杂,再抬起头来就是一声沉重幽远的叹息,涩声道:“守拙剑庐确实不是修士门派,而是个以铸剑为生的不起眼门户,几百年前还因为藏剑近千柄有些微弱名声,后来因为一场变故导致很多独门的精湛手艺失传,也就日渐没落下来。老夫还算是能铸剑,可公子瞧我那两个弟子,都是奔着学成本事好扬名江湖来的,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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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无双下意识端起茶碗,刚碰到唇边就想起这茶难以下咽的苦味,无奈又把茶碗放下。
丁寻桥看着欲饮又止的少年,轻声一笑,端起碗吞了口茶水,没有立即就咽下去,而是让苦涩茶水在嘴里裹着舌尖停留三五息,才喉结一滚吞进腹中,“公子年纪尚轻,出身又好,想来是不懂得世人但有所求者心中皆苦的滋味。就像景祯陛下钦点给你的探花郎,别人闻着香,公子自己喝着就有苦难言。本来老夫想跟你见一面,是怕你真要出手杀了宋大佛爷,可知道你修习的是抱朴诀,倒有些别的话想要念叨念叨,不忍心见你舍本逐末。”
前面一句陈无双听得懂,天下读书人不忿堂堂新科探花郎的美名殊荣落在他身上,因此京都以及江南苏州、江州等文人书生聚集的地方,对他都是众口一词的谩骂讥讽,其实少年一点都不稀罕这个名声,不是说他有太医令楚鹤卿那种不肯屈居人下的风骨,而是相比跟满肚子坏水连骂街都得搜肠刮肚拐弯抹角的酸儒打交道,他更喜欢置身江湖,总归江湖跟庙堂如今都是一样的凶险。
而丁寻桥的后面一句话就有些不解其意了,不忍心见他舍本逐末,身兼三种当世顶尖御剑法门在这位自称淬火匠人的五境修士看来,居然是落了下乘的逐末?难不成要把驻仙山的紫霄神雷诀跟越秀剑阁的一气化三清之术都学到手,才算能入了这位口气极大的高人法眼?
可是事关陈仲平都说不清楚的抱朴诀,陈无双不得不慎重,再次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茶水凉了之后变得刚才温热时更苦几分,勉强学着丁寻桥在嘴里含了片刻再咽下去,还是没有任何回甘的滋味,不过口舌之间竟有生津之感。
丁寻桥见他孺子可教,脸上有了一抹欣慰笑意,轻声道:“公子若是不急,就听老夫细细说来。守拙剑庐的来历其实很简单,就是丁家祖上出过一位先后铸造出十余柄天品长剑的奇才,其中一柄赠给了当时修为不过三境六品的散修李向,后来随着这位气运加身的修士平步青云,丁家就多少有了些名声,江湖上不再直呼为燕州丁家,而是以老夫那位祖上的名号称呼为守拙剑庐。先祖在学会铸剑之前,就是不愿插手江湖纷争的五境剑修,公子想必听说过天品长剑能日渐在主人剑意呵护蕴养下生出灵性,其实不然。”
陈无双嘶了口气,这个说法还是在洞庭湖官卖上,见着如今送给墨莉的那柄胭脂剑时,才听侍女谷雨说起来的,修士用作兵器的法宝有天地玄黄四个品级的高下之分,可遇不可求的天品能在修士长年累月的剑意蕴养下,逐渐与主人心意相通,这就是所谓的灵性,而丁寻桥的意思却是再说这种几乎天下修士都认可的说法有失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