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老汉这一句掷地有声的郑重见礼,终于轮到年轻镇国公错愕当场。
早知道单正康身份却不确定能不能亲眼见着这么一出戏的立春放下酒碗,拉着还拿着一根筷子忘了松手的大寒站起身来退开几步,这一礼,不管是心中震撼还是处之泰然,都只有那决意再也不肯穿白衣的少年受得起。
跟陈伯庸承袭爵位接掌周天星盘以后才刻意着手选材倾力培养出来的二十四剑侍不同,自跟随太祖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陈家先祖布下大阵镇压天下气运,司天监这个游离于大周大大小小数千座衙门之外的机构一经设立,玉龙卫就随之应运而生,最早是由陈家旁支血脉或是外戚子弟担任,勉强凑够两三千人分布于十四州密切关注各地动向。
那时候国朝初立百废待兴,武将们身经百战打下来的万里江山其实并不稳固,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不放心把治国大事交给这些只知道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的莽汉,又事必躬亲整日忙于搜捕藏于暗处等待时机死灰复燃的前朝余孽、选拔各地德高望重的大儒入朝为官,司天监撒出去的这区区两三千玉龙卫就成了一张大网,期冀能捉到准备卧薪尝胆图谋东山再起的前朝死士,也期冀能网到当时名声不显日后或许能成就龙身的鲤鱼。
后来随着不断发展,司天监也逐渐容许将身家清白有心投效的年轻修士进玉龙卫谋个前程,为防有心人猜忌,才将玉龙卫仅定为一万人编制,这个名字还是极有远见的陈家先祖亲自定下的,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饶是这样,为避免造成司天监多年之后在朝堂上尾大不掉,从而反客为主钳制皇权,陈家先祖主动请封镇国公,按太祖皇帝与吏部、礼部定下的官职,加封公爵者不可参与朝政。
陈无双在说那些话之前,就猜到老汉跟司天监关系不浅,但是绝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半点真气修为都没有的人,居然曾经担任过玉龙卫副统领之一,而且被派到最关键的雍州行事,这就说明瞎眼老头定然有深藏不露的过人之处,江湖就是这样,越是其貌不扬的人越是不能轻视。
少年缓缓起身,绕过白气蒸腾的铜锅和石桌,弯腰伸手,托住面目可怖的老汉胳膊将他扶起来,隔着单正康身上穿的一层粗布衣裳,就能感觉到他看似枯瘦的双臂都是虬结成条的腱子肉,笑道:“原来是单统领,无双有眼无珠不识真人,老先生勿怪。”
先前陈无双上门是客,作为此间摆下酒菜招待的主人,瞎眼老汉倚老卖老呵斥几句无妨,当下既然挑明了身份,出身玉龙卫的单正康岂敢再在观星楼主面前无礼,恭恭敬敬先请少年再次入座,而后招呼立春跟大寒两人坐下,自己回身去屋里换了身珍藏已久的白衣,又端来几盘新鲜羊肉,唏嘘道:“属下不中用了,这身衣裳年轻时候想穿不敢穿,现在穿上也不成样子了。”
确实,那套折痕褶皱宛然、一看就是压箱底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衣,穿在老汉身上很不合适,要么是单正康年轻时候身材健硕魁梧,要么根本这套衣裳就不是他量身订做出来的,处处肥大看起来晃晃荡荡,垂下袖子看不见手,倒像是京都流香江畔扎了台子唱戏的滑稽丑角。
司天监弟子喜穿白衣,同样是一套衣裳,年轻镇国公能穿而不肯穿,瞎眼副统领想穿而不敢穿。
陈无双幽幽叹了口气,明明双目皆盲看不见他可笑可怜又可悲的模样,却半点都不觉得违心,摇头轻声道:“很好看。”
大寒讶然挑眉看向这位特意没穿蟒袍示人的楼主大人,惊讶于他当面撒谎但丝毫不见脸红的养气功夫,这面目可憎的老汉本就是开棺材铺常年跟死人打交道的,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死状或安详或凄惨的尸体,沾染上一身阴恻恻瘆人气息,要是夜里穿着这么套肥大白衣出门游荡,让人看见的话,多半第二天雍州城街头巷尾就会有厉鬼索命的无稽传言,他
竟然说了句很好看?
老汉低低嘿笑,镇定自若道:“单某十七八岁的时候,论卖相不输公子爷太多。”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大寒下意识呃了一声,使劲拧着自己大腿,转头看向右眼窝疤痕因喝了酒而深红泛紫更显狰狞的单正康,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隔着铜锅对坐的陈无双跟他两人,到底谁的脸皮更厚一些,都是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城墙上多几个这样的人,只怕昨天就算阎罗殿大学士亲自出手,也难逃铩羽而归的结局。
怎么在这二人身上看到的司天监,跟自己原本效命的司天监,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立春无奈咳嗽一声,两人的对话尽管他也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大寒如此失态还是得提醒提醒才好,新任楼主大人的性子可不好捉摸,他一直觉得陈无双比苏慕仙更喜怒无常,原先他在京里胡作非为虽说让人觉着看不顺眼,可到底是眼不见心不烦,得知谷雨陪他出京时甚至对那面庞微黑的姑娘有些怜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行了,陈无双本身修为就比二十四剑侍中任何一人都高绝精深,而且老公爷明确把观星楼主的位子给了他,做下属的得有规矩懂规矩,心服了口也得服。
陈无双笑着端起酒碗,“为单统领当年之潇洒俊秀,当喝一碗。”
瞎眼老汉将两边袖子挽起来卷到胳膊肘,略低于少年碗沿轻轻一碰,老怀大慰道:“先敬陈家幼麟举世无双。”
江湖上说一笑泯恩仇或许都是屁话,但这碗玉庭春一饮而尽之后,立春瞬间就感觉到原本剑拔弩张随时可能掀翻桌子的老汉很开心,暗自慨叹一声,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出了一个仗着青冥剑气蛮不讲理的陈家二爷不说,地位超然的司天监终于还是不能免俗,也好,立身于江湖扬名于江湖,未尝不是乱世里才有缘一见的新气象,只是不知道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少年,有没有本事一扫如今显而易见的颓势。
一碗酒喝完再满上,从来滴酒不沾的大寒撇了撇嘴,重新拿起筷子在锅里捞肉,刚才气氛太紧张不好动手,滚烫汤汁里的羊肉都快煮老了,口感大打折扣。
仿佛被酒水冲开了堵在喉咙里积压多年的百味杂陈,单老汉微微扬起脸来,目光远远抛向头顶晴空,明净好似一大块让人目眩神迷的透亮琉璃,底下却是肮脏世道,嘴角噙着的情绪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醉意,“单某就是土生土长的雍州人,今年七十有三,人生七十古来稀,都说七十三、八十四是阎罗不召自己去的两个坎儿,能活到这么一把岁数,老朽很知足。守着这间棺材铺子,是心里还有两件事情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