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修士擅修阴阳,阴盛而阳衰,阳盛则阴衰,此消彼长。
不知是被南疆凶兽即将倾巢而出的消息传扬得人心惶惶,还是因为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后白马禅寺闭山锁寺的原因,东南江州道家祖庭鹰潭山的香火渐渐有了鼎盛的苗头,每日里前来进香供奉三清神像的平头百姓和达官贵人越来越多,让向来日子过得很是清苦的一众道士们脸上都有了明显的喜色,把尘封已久的数十万册道家典籍经文都收拾整理出来,想着在香客们面前做出源远流长、底蕴深厚的表象。
掌教钟小庚的那柄名贵拂尘已经在南疆糟践得不像样子,换了一身道家弟子常穿的浅青色大襟中褂,长及脚踝,袖宽足有一尺四寸,手里捧着一方同样用青布裹着的小包袱,面带笑意混在进山上香的人群中从山脚缓缓拾阶而上,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就是有资格身穿紫色法衣的道家祖庭掌教。
仅有四百余丈的鹰潭山比起天南那座高耸入云的剑山主峰算不上高,想来是自从大周太祖开国后就沉寂千年的缘故,却胜在景致清幽,正值春夏之交的好时节,放眼望去层峦叠嶂苍苍翠翠,尤其是山中多水,树荫下覆满翠绿青苔的嶙峋山石间溪流潺潺,峰回路转处瀑布垂挂,不怕人的松鼠野兔跳跃其间,更添几许灵动。
依山势凿建出来的青石阶不宽,相比白马禅寺能跑马车的宽阔山门而言,四五尺宽的山间小径堪堪只够三个人并肩行走,沿路山石上走几步就能见着前朝大儒甚至王公贵人们的题字,饱经千年风雪,字迹上的红漆早就没了往日色彩,斑斑驳驳更显悠久。
半山腰处有一块高达七尺的平整石碑,正面刻着“永掌天下道教事”,背面则是“文官落轿、武将下马”,这块字迹劲秀的石碑是前朝赞誉颇多的一位明君御笔亲书,原本是立在山脚处,用以彰显天恩浩荡、道家祖庭圣眷不衰,可惜盛极数百年的前朝亡于大周太祖皇帝铮铮马蹄之下,先不说那些作古的前朝皇帝都在史书上评价不高,鹰潭山被白马禅寺在佛道之争中力压一头以后,这块石碑就被挪到了半山腰。
钟小庚跟在四五个上了岁数的江州富商身后,没有要越过香客匆匆而行的意思,也没有出言催促他们走得快些,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老香客们出行不是轿子就是马车,极少亲自走山路,这回是为了心有所求不敢怠慢,才打发了随从提着想要供奉三清以及道家神仙们的香火钱跟在后面,亲力亲为走在稍显陡峭的山路上,走不了多远就得气喘吁吁的歇一阵。
兴许是见钟小庚虽衣着普通但登山时气息悠长面色如常,几个香客认定了他是久居山上有些低微修为的老道士,时不时笑着跟他搭几句话,询问些道家典故,单手捧着小包袱的掌教也不吝啬,和颜悦色地一一作答,深入浅出妙语连珠,听得几个热衷于养生之道的富商连连点头。
过了半山腰,山里能见到的道士就渐渐多了起来,千年来道家祖庭好比一潭死水,鹰潭山上长住久居的弟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四百人,大多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家好言乞求才送上山来的孩子,说是修道学艺,其实就是想着能混口饱饭吃,总比远去京都净了身送进宫里当太监强,道士不禁娶妻生子,想着过些年家里宽裕了,还能下山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来来往往的道士见着钟小庚并不意外,也没有故作恭敬地口称掌教郑重行礼,多数只是笑着微微躬身施礼,不识真人就在身侧的香客中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家财甚厚,久而久之也养出一身不俗气度来,跟钟小庚搭过几句话算是有几分熟悉,就开始敞开心怀连声叹气,道:“道长,说句在外面不敢说的实在话,眼下雍州那位侯爷拥兵自立,听说司天监的镇国公爷亲自去了北境抵御漠北妖族,拼全力才得了一场惨胜,南疆十万大山里那些闻见血腥味的畜生又想着为祸人间,这大周啊,恐怕···”
钟小庚笑意不减,听着几位香客都附和着唉声叹气,却没有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周大夏将倾,有的是国师殊荣加身的白马禅寺跟司天监头疼,鹰潭山另有鹰潭山的打算,浑水里是能摸鱼不假,就怕鱼大了也能伤人呐。
“鄙人苦心经营大半生,呕心沥血换了个家财万贯、儿孙满堂,这些年也多有斋僧行善之举,约束子嗣不得横行乡里,纵然偶有劣迹,也总算没做出过伤天害理、祖宗蒙羞的恶事。本想着实在不行就举家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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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禅寺左近置办田产避祸,谁想到空相神僧竟然这时候袖手不管辞去国师之位,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怕道长怪罪,来你们鹰潭山求神仙庇佑,是打算死马当成活马医,道长啊,咱们道家这诸位神仙,不知道灵不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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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香客明里是问神仙,话里的意思实际上是想从这位好说话的道长嘴里得知,若是万一真到了生灵涂炭的时候,鹰潭山会不会出手搭救百姓。这话问出来其实心里有愧,几位香客虽都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先前宁可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去白马禅寺供奉佛祖,都不愿往道家祖庭方向多看一眼,将心比心确实郝颜。
钟小庚笑得很淡然,道家讲究清静无为,这么些年鹰潭山几乎要因为难以度日而香火断绝,在他接掌道教之前,山上的道士都是勒紧了裤腰带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过日子,甚至一度沦落到跟山里松鼠抢果子吃的凄惨地步,直到孙澄音上山修行,暗中得了江州都督府的接济才逐渐好转,不管怎么说,香火有了恢复鼎盛的苗头总是好事,“道家神仙跟白马禅寺的佛陀不同,你有三分修持,神灵便有七分感应。”
这句话算是让几名香客都心里一定,互相对视一眼,还是那位气度不俗的老者开了口,试探着问道:“我瞧鹰潭山上不少屋舍楼台都有些年久失修,我等几人愿意凑一笔香火钱用于修缮,五六万两银子聊表心意,不知可否烦请道长引见一下掌教真人?”
钟小庚不置可否,只温声道:“诸位有向道之心即可,掌教见不见无妨,道家神仙受香火不受银钱,那些银子可用于在山腰处修建数百间屋舍,诸位日后若是想上山小住寻个清静,只要不耽误山上弟子们修行,尽可自便。”
几名香客大喜过望,没想到花小钱办了大事,江州地处大周东南,一旦越秀剑阁挡不住凶兽北上的势头,江州极有可能受其祸害,能携家带口躲到鹰潭山上,总比待在城里坐以待毙来得踏实。
现在连苍山剑派的修士都赶赴雍州去帮那位以身报国的司天监老公爷,便是开出再高的价码,也请不来三境以上的修士做护卫,他们近些日子可都听说了,道家祖庭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山上道士是有真本事的,以前不当回事的掌教真人竟然是能深入南疆斩杀凶兽的五境高人,有这么一尊活着的真神坐镇,也许真能买个平安。
几名香客欣喜对视一笑,再转过头来却发现,刚才还在身边的那位年老道士,竟不知何时悄然没了踪迹,恍惚间以为碰上了神仙显灵点化,短暂的愕然之后,几人坐在树下低声商议,原本是准备每人出一万两银子探探鹰潭山的态度,这回得了准话,一万两拿出手就难免有些小气,狠了狠心,几人立刻转头吩咐各自随从下山回家取银票,凑够二十万两白银,既要按神仙交代在山腰地势平坦处修建以后居住的屋舍,也要修缮破败道观,三分修持就有七分感应,金银总归是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咱们愿意出七分修持,换活神仙十成护佑。
一步跨出百丈有余的钟小庚始终曲肘伸手平托着那个小包袱,转到香客们不知路径的清静后山,推门迈进一座不大的小院子,青砖垒就的围墙上长出不少看着喜人的青草,细长叶子微微在沁人心脾的清风中摇晃
,被晚春一场小雨冲洗过的黑瓦上一尘不染,钟小庚笑着摇摇头,心远地自偏,不是住的地方偏僻就算是出世了,出尘出尘,踏出万丈红尘比道门先祖的驾鹤飞升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