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陈无双对此也很是惊讶,很快就猜到这是李敬辉有意示好,联想到景祯皇帝先前的种种举动,新君似乎不甘于去走他父皇铺就好的道路,反而有意顺势而为,唱一出欲扬先抑的戏码,只是这拉拢人心的手段太过于明显,也太过于急切。
龙椅上的天子瞬间脸色阴郁。
李敬辉早就猜到朝中百官会对他这一道旨意百般阻挠,所以特意把定年号的事情压后,第一件事就先提加封陈无双为武英阁大学士,以为众人会看在这是他登基之后第一道圣旨的份上退让一步,没想到转眼间,保和殿的红毯上就跪了十数位穿紫的重臣劝谏。
最让他逐渐生出怒意的是,出列附议的人还在陆续增加,大有众志成城逼他收回成命的意思。
李敬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一句话,“众爱卿,这是要抗旨?”
陈季淳抬头看向首辅大学士,杨之清的叹息声重而深沉,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可天子不等他说话就挥手一拍御案,刚好瞥见二皇子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笑容,登时心下一凛,想要发作的脾气硬生生压了回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先帝在时,今年三月已经钦点陈爱卿为探花郎,况且武英阁大学士之位空悬已久,朕命陈爱卿领此职务,正是知人善用之举,众卿拿祖制劝谏是一片好意,但朕自有朕的分寸,且平身吧。”
在陈无双看来,李敬辉这番话倒是说的绵里藏针,要论祖制,你等尽管去观德殿跟最先破了祖制先例的大行皇帝论去。
话音刚落,不容任何人辩驳,李敬辉就急着一锤定音,问道:“陈爱卿,意下如何?”
跪在地上的几位御史立刻抬头紧盯着陈无双,生怕这一贯横行无忌的纨绔会说出一句什么君赐之禄、臣不敢辞,好在年轻观星楼主没让他们担心得太久。
大咧咧坐在太师椅上的陈无双没有起身行礼谢恩,而是轻笑一声,“陈某没空。”
轻飘飘一句话,听在天子耳中好似雷鸣,双眼中登时满是怒气,呼吸粗重,他竟然敢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拒绝朕的封赏?
站起身来一个字都没出口的首辅大人又坐了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跪着的那些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连跟陈无双有过节的纪箴都没心思去追究他言语中的不敬,在保和殿上不称臣而称陈某,这是藐视圣上的罪过,悖逆放肆,虽不至于置观星楼主于死地,再从轻处置也免不了一顿廷杖。
李敬辉拍在御案上的右手缓缓紧握成拳,盯着陈无双问道:“爱卿说给朕听听,司天监有何等大事要忙,致使爱卿没空···无暇抽身兼任武英阁大学士?”
陈无双怅然叹息一声,摇头平静道:“没空就是没空,说了陛下也不懂。”
“放肆!”像是被人挖了祖坟一样痛心疾首的纪箴跪着膝行几步,拱手道:“陛下,陈···司天监观星楼主仗着圣眷垂青,竟敢在保和殿上大放厥词,对陛下不敬、对天家不敬,臣恳请陛下降旨,非重罚无以彰显天子威严!”
陈无双嗤笑道:“纪大人下一句是不是要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有些日子没见,你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是想念公子爷大耳刮子的滋味了?来,你上前来,本座倒是想听听,纪大人有没有想出个合适的罪名来。”
陈季淳霍然抬头,怒目瞪着陈无双道:“住口!陛下面前、保和殿上,岂容你再三无礼?”
就算是逢场作戏,四师叔的话还是要听的,已经挽起袖子作势要再打纪箴几个耳光的陈无双悻悻哼了一声,朝龙椅上随意拱了拱手,“陛下莫怪,臣久在江湖,难免落了一身草莽做派,积习难改,委实难以胜任当朝大学士之职。”
李敬辉这才长出一口气,慢慢松开拳头,骨节处的青白又逐渐恢复血色,点头宽慰道:“朕知道你在凉州斩杀逆贼是九死一生的险事,不借助些江湖手段难以成功,圣人云君子性非异,善假与物也,陈爱卿是真性情,朕不会怪罪。”
年轻观星楼主终于站起身来,“臣此来,一为陛下登基贺礼,二来,却是要跟陛下请旨。”
对殿上跪着的一众忠心朝臣视而不见,目光始终随着陈无双而变化的蒋之冲顿时心里一动,暗自猜测这位观星楼主想要做什么,上一次他在保和殿上请旨,是主动提出要去凉州,这一次兴许还是与凉州有关,只是蒋之冲多少有些担心,修为再高陈无双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真要去西北跟郭奉平那样的老狐狸掰手腕,恐怕还力有不及。
想到这里,蒋之冲狐疑地看向跪在殿上的陈季淳。
如果是陈家这位一向以御赐“臭棋篓子”封号藏拙的四爷在背后指点,年轻观星楼主说不定倒是能跟郭奉平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至于是平分秋色还是胜少败多,就得看凉州的局势到底如何变化了,那一池子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有鱼不假,但说是火中取栗更为妥帖。
李敬辉下意识看向杨之清,见当朝首辅安坐如山不言不语,心里顿生恼怒。
大周就只剩下保和殿、文华阁两位大学士,蒋之冲是指望不上的,可你杨之清从半年之前就摆出架势学着姓蒋的惜字如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什么道理?
身为天子,不能在殿上失态让二皇子看了笑话,李敬辉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哦?陈爱卿要请旨?且说来,只要言之有理,朕都可以应了你。”
陈无双笑了一声,居然就转身朝殿门走去。
越过跪在地上的陈季淳、王盛怀、卫成靖等人,一袭一袭的紫袍,像是路旁野花。
“先师伯虽已然陨落北境,遗志犹在。司天监万万不容漠北妖族踏足人间,如今先帝殡天陛下登基,百废待兴,臣留在京都一身本事没处使,不如向陛下请旨,准臣出京去雍州平乱。”
少年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保和殿中,背影却已经消失在殿门之外。
面色阴晴不定的李敬辉默然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