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城这唯一一家铁匠铺子根本就没有门口可言,临街的一面索性敞开了一堵墙,透过铁器淬火产生的蒸腾水汽,铺子里面的摆设几乎一览无余。
五六个裸着古铜色精壮上身的年轻汉子一字排开,卖力抡着手里长柄大锤狠狠敲打烧得通红的铁坯,被日光照得发亮的满身汗水似乎能挡住飞溅起来的火星子,抻腰、舒臂、扬手、落锤一连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竟然极具一种震撼美感。
几个打铁的汉子头顶,横扯着一根小拇指粗细的绳索,仔细看时,那条绳索是用数十根纤细铁丝拧成的一股,上面悬挂着满满当当未及开刃的镰刀之类,稍微靠近铺子就觉得热浪翻滚扑面,再往里面看去,一个浑身棱角分明腱子肉的矮壮汉子正坐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另一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
寻常百姓家喝茶当然没有鹰潭山孙澄音那般娇柔做作的排场,捏一撮茶叶扔进碗底,再用滚烫的沸水冲泡,不必洗茶,茶叶末子喝进嘴里就咽下去,这种在京都城无人问津的粗茶,在杨柳城却能卖出一斤两百文铜板的高价,都是花银子买来的,可舍不得糟践东西。
喝茶的矮壮汉子偏头朝外看了一眼,立即笑着放下大碗起身,绕过叮叮当当打铁的几个学徒走到街面上,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朝翻身下马的马三爷等人弯腰抱拳,谄笑道:“您瞧瞧这是怎么话说的,有什么吩咐让人来知会一声就是,如何敢让三爷屈尊?”
这位吕掌柜嘴上说着谦卑客套话,暗地里却心念百转,不着痕迹朝铺子里学徒使了个眼色,那年轻汉子登即搁下大锤,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一言不发转身朝铺子深处连通后院的小门走去,谁不知道这家铺子里真正一口唾沫一个坑的是姓单的师娘。
吕铁匠这家铺子每年有六成的生意是靠大漠马帮照顾,从锻打刀剑到钉马蹄,流水的银子就从茫茫大漠淌进了他两口子的腰包,去除成本积少成多,这些年下来,吕铁匠已经可以说是杨柳城名副其实的首富之家。
只不过每次有这种生意上门,那些趾高气扬的马贼素来都是高坐在马背上,一副颐气指使的模样说这说那,吕铁匠认得以往就时常来城里买酒买肉的马三爷,更认得这位被桀骜马贼恭恭敬敬奉为教头的慕容百胜,却不认得陈无双。
生意人都有谗言观色的本事,久在西北的吕铁匠尤为识货,一见陈无双座下那匹神骏墨麒麟就知道他的身份必然非同凡响,但这些想法丝毫没有在他黝黑的脸上表现出来,对三人都是极为恭敬谦卑的态度。
马三爷扫了一眼铺子里的陈设,又破天荒地仔细打量吕铁匠几眼,才笑着开口道:“老吕,这回不是生意找你,是我侄儿有事要找你,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矮壮铁匠身高还不到陈无双肩头,抬头刚好能看见头戴斗笠的陈无双面容,眼前这个年轻人是马贼一贯黑布遮面的打扮,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露在外面的双眼似乎深不见底的一口水井,幽暗、空洞而死寂。
自己婆娘还没出来,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做主的吕铁匠抹了把顺着脸颊往下流的汗水,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陪着笑试探道:“原来这位是三爷的侄子?老吕这还是头一次在凉州见着这么俊秀的少年郎,哎呀,真是···”
年轻观星楼主看透了他的心思,摆摆手笑道:“吕叔这些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婶子可是不在家?”
吕铁匠错愕一怔,忙不迭道:“当不起,当不起,少爷称呼一声老吕就是拿着咱当人看。”
没读过几本书的矮壮铁匠比谁都清楚大漠里的马贼是什么德性,尽是些张嘴就骂娘、一言不合就要刀兵相向的草莽,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自家能做主的婆娘不在眼前,他可实在是不敢答应陈无双的这一声“吕叔”。
刚才就听慕容百胜说过这家铁匠铺子里说了算的,是单正康远嫁凉州的女儿,陈无双猜到这位吕铁匠是想拖延到他家婆娘出来应付,索性就顺着他的意思闲聊,伸手一指不停抡锤的那些汉子,“吕叔这家铺子,能锻打刀剑?”
矮壮汉子装作没听清楚而短暂迟疑片刻,照他的本意是不管马三爷这位侄儿问什么,自己都一概推脱不知才最好,可有相熟的慕容百胜就在跟前站着默然不语,他想说假话也万万不敢。
再说,铁匠铺子如果连锻打刀剑都不会,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是什么?
“会是会,只怕老吕这身粗糙本事,锻打出来的玩意儿入不了少爷的眼。”
陈无双点点头,似笑非笑道:“说来也巧,我前阵子在雍州倒是认识了一位会铸剑的前辈,说是祖上在燕州是有名的铸剑大家,一辈子铸出过几柄天品。”
吕掌柜从听到“雍州”两个字开始就悚然一惊,再听到他说的那位铸剑前辈出自燕州,立刻惊讶地合不拢嘴,从二月里谢逸尘杀官造反到现在,去雍州驰援陈家老公爷的江湖修士不少,可没听说过大漠马帮也有人去过北境,这轻飘飘说出天品长剑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正为难着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的时候,吕铁匠终于听见了自家婆娘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哟,是三爷和慕容教头大驾光临?吕大河你这杀千刀的夯货,贵客上门你就让三爷在外面说话?”
挨了骂的吕铁匠瞬间放松下来,嘿嘿笑着退了半步。
在铁匠铺子这一亩三分地里说一不二的老板娘声音很是粗重,半点女子该有的温婉都听不出来,倒有几分江湖女子散修的泼辣性情,陈无双好奇地散出神识一探,才知道单老头始终惦记着的闺女要比吕铁匠高出整整一头,虎背熊腰,放在马贼堆里也算是个魁梧的。
陈无双丝毫没有见外的意思,朝魁梧女子拱了拱手,笑道:“原来婶子在家,那晚辈就厚颜讨一碗茶水喝,咱们院子里说话?”
姓单的魁梧女子眼力之毒绝非她杀千刀的相公可比,打眼一瞧就看出了门道,在大漠马帮里地位不低的慕容教头让出半身站在说话的年轻人身后,而跺一跺脚能让杨柳城风云变色的马三爷竟然也有隐隐以这年轻人为主的意思,忙笑着侧身把三人往铺子里让,“可当不起这一声婶子,咱家铺子也就这么回事,好茶没有,您要是不嫌弃,想喝多少咱都管够。”
女子回身时,隐晦地朝吕大河使了个眼色。
可惜她不知道,这种小动作或许能瞒过慕容百胜的眼睛,但绝瞒不过少年的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