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坐回那张属于镇国公的太师椅,既不藏着掖着也不打算添油加醋,坦然道:“黑铁山崖的谋划至少有十数年之久,光目前所知者,其门下就至少有四位五境修士,与昆仑苏慕仙同为十二品境界的绿袍阎罗君,三月十三统率妖族攻城的阎罗殿大学士,传闻早在多年前死于北境的散修洪破岳,以及在洞庭湖死于正道修士围攻的顾知恒。”
言语之中,陈无双并没有提到沈辞云的名字,更没有提及那一战居功至伟的驻仙山掌门白行朴,这些事情早有传闻,朝堂上众人各有各的渠道,都早知道详情,且太医令楚鹤卿见过独臂修士顾知恒,不难证实。
“这还仅仅是黑铁山崖显露出来的实力,水有多深谁也不清楚,如果诸公以为这些还不值一提的话,还有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黑铁山崖的人不只能掌控漠北妖族,更有人能教授那些本就实力强悍的杂碎本事,我在城墙上斩杀的那三个妖族,就是自称为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修士教出来的,尽管没有用兵刃,拳脚却颇有章法,不是陈无双厚颜吹嘘,若是换了寻常四境修士,未必就是那几个杂碎敌手,诸公是否还以为,北境城墙坚不可摧?”
陈无双重重冷哼一声,“以为观星楼主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差事?不必陛下降旨,只要诸公中有人敢站出来,愿意去雍州与我师伯一起死守城墙,陈无双这就脱了这身蟒袍拱手相让,纪大人,有一心求死的骨气,为何现在装哑巴不出声了?驴草的东西,公子爷即便不是陈家血脉,也一样是观星楼主,你脱了身上那层代表官职的皮,还算什么?今日在保和殿上不杀你,来日再敢在京都乱吠,我看谁能保得住你这条贱命!”
见少年意犹未尽还想再骂,杨之清故意咳嗽一声站起身来,面朝龙椅拱手,肃声道:“陛下,陈无双性子虽顽劣,但大事上不会说假话,那黑铁山崖跟漠北妖族已经成了气候,雍州城墙仅有老公爷所率领的数千玉龙卫,实在危若累卵,老臣斗胆,请陛下先议雍州。”
太子闻言下意识去看父皇脸色,景祯皇帝淡漠伸手轻轻敲打龙椅扶手,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极快地在殿中几位臣子脸上逐一扫过,尤其是陈季淳和最远处的萧静岚,最后竟停留在户部尚书王宗厚身上,反复打量。
明知道首辅杨公此举是要为身在雍州的陈伯庸以及司天监减轻压力,陈无双却好像并不领情,拢在袖中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两枚棋子,学着四师叔的样子无声无息慢慢捻动,摇头道:“何止雍州。不出意外的话,谢逸尘之所以敢杀官起兵,其身后多半也有黑铁山崖鼎力支持,诸公高屋建瓴眼光长远,早先或许并不拿着江湖上的传闻当回事,可谢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招徕修士,其中不乏一些名声不显的高境界邪修,他所倚仗的,绝非只是那五十万精兵。”
说完这些,陈无双深呼吸两口,不再出声。
保和殿上先是短暂的静默,然后就是不绝于耳的低语声,殿外大雨如注。
或许是感受到景祯皇帝意味深远的目光,户部尚书王宗厚沉吟半晌,迈步横跨出文臣队列,低头拱手道:“陛下,国事为重,今日朝会刻不容缓,需商议出如何应对漠北妖族之患、凉州谢贼之乱,至于所谓黑铁山崖,毕竟是个江湖门派,还是由司天监出面周旋最为妥当,观星楼主由谁接任事关重大,微臣以为需在陈家选择谨慎沉稳之人担任,陈叔愚统领玉龙卫多年,行事从来稳妥周全,且不说陈无双以往劣迹,以他年纪之轻,恐怕···”
陈无双放声大笑,“尚书大人,你爹当年若是行事稳妥谨慎,可就不见得有你了。我听说···”
王宗厚顿时双眉倒竖,大怒道:“竖子敢尔?”
朝堂不少上了岁数的老臣都知道,王宗厚不是嫡子身份,先帝在位时,其父曾官至燕州通判,正妻所出有二子一女,五十余岁那年进京,当然要到久负盛名的流香江玩乐,不成想跟竟然被一个年老珠黄的潦倒女子当成了救命稻草,一夜春风珠胎暗结,这才有了王宗厚。
等王宗厚以二甲中名列前茅的进士出身踏进官场,一路升迁,这些当年被人当做笑谈的风流韵事也就慢慢不再有人敢提及,也是户部尚书大人心底最不能触及的事情,没想到陈无双竟然要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往他有生以来从未愈合过的伤口上撒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冷笑道:“我敢让人掰了你家两位公子的门牙,就敢趁夜一把火烧了你的尚书府,信么?”
陈无双这句话算是瞬间惹了众怒,刚才被黑铁山崖实力所震惊的一众官员终于回过神来,再想起右佥都御史纪箴的惨状,兔死狐悲之心群情激愤,一时之间又有七八人走出队列,纷纷开口怒斥陈无双不知尊卑无法无天,甚至有人请旨,口口声声要将此獠诛于殿上,明正典刑。
景祯皇帝默不作声看着这场戏,即位登基以来,破天荒觉得力不从心,心头生出一种烦躁的厌倦感,暗自叹息,司天监若是真能做得了江湖的主,大周也就不会是现在这幅样子了。
气运将尽,气运将尽,想到这压在头上的四个字,天子猛然重重拍了下身前桌案,怒上眉梢。
我李燕南自负才略不输太祖,却要输给所谓气运!
“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景祯皇帝突然身子前倾,哇地吐出一大口颜色发黑的淤血。
点点血迹,洒在那尊太子望眼欲穿的盘龙玉玺上,如同暮野四合时,才露天际的几颗暗淡星辰。
始终站在屏风后面的太医令不等平公公出声召唤,就沉着脸突兀出现在龙椅旁边,一手紧贴在景祯皇帝背后渡入精纯真气,另一只手搭在陛下左腕脉门寸关尺,“陛下,保重龙体。”
殿门处的萧静岚,缓缓收回已经迈出一步的脚。
陈无双却在此时开口,玩味道:“陛下看清楚,这保和殿上,谁才是无父无君之辈!”